餐廳裡原本放置了一張數米長的紅木長桌,鐘老爺子嫌長桌太寬,襯得人少冷清,就讓人又送了一張圓形木桌過來。
晚上吃飯同樣安排在這張圓桌上。
說是家宴,其實鐘家老宅的人并不多,撇開管家和雇傭,就隻有鐘老爺子、鐘庭嶼,以及鐘明霄和他的姐姐鐘明雪。
如今再加上一個裴知晚。
鐘老爺子和鐘老太太共育有三子一女。
長子夫婦于十幾年前車禍去世,留下了鐘明霄和鐘明雪兩姐弟;二兒子一家目前在歐洲,通常過年才回來一趟;女兒則是嫁給一位大學教授,跟随丈夫在外地居住;至于小兒子,便是鐘庭嶼。
往日家宴時,大多是鐘老爺子與鐘庭嶼相鄰,裴知晚與鐘明霄相鄰。
因此,選擇座位時,鐘明霄習慣性走向往日的位置,剛坐下,卻見裴知晚換了個方向,坐到了鐘老爺子的身旁。
鐘明霄臉色一沉,看向裴知晚,剛想開口,就見鐘庭嶼淡淡掃了他一眼,語氣有點冷:“明霄,滬城那邊項目負責人說你昨天缺席了,這是怎麼回事?”
鐘庭嶼詢問的語氣很淡,讓人捕捉不到一絲多餘的情緒。
鐘明霄一聽卻是臉色微變,縮了下脖子:“小叔,我昨天臨時有事,已經讓秘書安排了線上會議。”
鐘庭嶼沒有再開口,鐘明霄面上有些忐忑。
在鐘家,小輩們最怵的人并不是鐘老爺子,而是這位小叔鐘庭嶼,就連向來受寵的小少爺鐘明霄,在鐘庭嶼面前也不敢擺什麼少爺架子。
裴知晚眼角餘光留意到這一幕,指尖頓了一下。
曾幾何時,她同樣見到鐘庭嶼就發憷,可經過這兩天的接觸,忽然發現他和印象中的有出入——
他會到茶館裡聽評彈,會在老爺子的吩咐下接她回老宅,會答應主持退婚,會不着痕迹地給她解圍……
樁樁件件加在一起,都是她從前沒見過的樣子。
在鐘庭嶼出聲後,鐘明霄沒有再說話,隻是吃飯時頗為不上心。
同樣吃不下的還有裴知晚。
渾厚的玻璃轉盤擺滿了佳肴,其中也有她喜歡的幾道江浙菜,可是她現在一看到鐘明霄就會想起酒店那一幕,沒什麼胃口,又不想拂了老爺子的心意,隻好勉強自己多吃了一些。
*
晚飯過後,鐘明雪約裴知晚到花園裡散步。
夜晚的花園裡亮着燈,柔和的燈光穿過枝葉灑落下來,光影斑駁。
鐘明雪領着裴知晚在花園裡走着,沒多久走到薔薇架下。
四周花樹繁盛,枝影幢幢,略顯昏暗的空氣裡微微彌散着綿密的花香。
裴知晚伸手拂開垂到臉頰的花枝,等穿過花架,她輕聲開口:“明雪姐,你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說?”
鐘明雪停下腳步,轉身看她:“知晚,你是不是和明霄鬧矛盾了?”
裴知晚沉默兩秒,沒有作答。
她站在溶溶月色中,夜風輕輕吹拂過她的發梢裙擺,猶如一朵盛開在夜風中的薔薇,柔軟清麗,令人有些移不開眼。
鐘明雪靜了片刻,倏然笑笑:“我問過明霄,他和你和你鬧别扭,又不肯說原因。算了,你們小兩口之間吵吵鬧鬧也正常,我就不多問了,免得招你們煩。”
她說着突然轉了話題:“不過還有一件事。”
裴知晚看向她:“你說。”
“我在網上看到了你在茶館唱戲的視頻,聽說都鬧到熱搜上了,這是不是有些……”鐘明雪頓了一下,繼續說,“容易讓人誤以為是上不得台面的戲子。你都要嫁給明霄了,這事要是傳出去,對明霄影響也不好。”
裴知晚臉上笑容淡了,聲音溫和,反駁的意思卻很明确:“評彈不是上不得台面的表演,在早些年,評彈就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
“是嗎?”鐘明雪一噎,語氣有些生硬,“看來是我對這些了解不夠多。”
兩人一時無話。
往回走的路上,鐘明雪似乎忘記剛剛的對話,又試探着開口:“知晚,你那個刺繡工作室,現在經營得怎麼樣?還順利嗎?” ”
裴知晚情緒不高,低低應了聲:“恩。”
鐘明雪說:“下個月你和明霄就要訂婚了,這是人生中的大事。你有沒有考慮過,暫時先把工作室關了?這樣一來,你也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家庭上面,早點結婚,再要個孩子?你覺得呢?”
裴知晚抿住嘴唇,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而克制:“明雪姐,工作室不僅是我的事業,也是我的愛好,所以無論怎樣,我都不會關了工作室。”
先不說她和鐘明霄的婚事還有待商榷,即便往後她真的選擇結婚,也不會因為家庭而放棄自己的事業。家庭與工作這兩者之間的重心可以調整,而不是一刀切地選擇放棄。
再次碰了個軟釘子,鐘明雪面上有些挂不住,嗓音壓着火氣:“我也隻是建議一下,要不要做都随你。”
她說完轉身就走,高跟鞋敲擊在地闆上,發出笃笃的聲響。
裴知晚望着鐘明雪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在她大四下學期剛開工作室時,鐘明霄就曾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他說:“看你這麼辛苦我有點心疼,要不你别做了,我養你就好。”
當時她笑而不語,這話也就聽聽便是了。
直到鐘明霄再次提起,她正色拒絕了,直說剛開業會忙碌一些,往後要是結婚了,會将工作和家庭的時間重新分配好。
鐘明霄聽了隻是讪讪笑了下,說開個玩笑,她想做就做吧,回頭要是不想做了再關掉,在家裡養養花陪陪老爺子。
現在距離那時候也不過幾個月時間,怎麼他就變了呢?
花園裡忽然起了一陣風,微涼的風夾雜着淡淡的花香氣息,喚回裴知晚飄遠的思緒。
她深吸一口氣,隔着裙子輕輕按了下膝蓋,慢慢穿過薔薇花架走回去。
*
這天晚上,裴知晚沒有回去,而是在鐘家老宅這邊留宿。
回到房裡,她看了下時間,本來想給外婆打電話,又怕太晚了吵到老太太睡眠,幹脆作罷,隻發了幾條消息過去。
讓人意外的是,等她洗漱好後,外婆反倒主動撥了視頻電話過來。
視頻一接通,手機屏幕上出現一位精神還不錯的慈祥老太太,穿着得體,滿頭銀發整齊地挽在腦後,手裡還擎着一柄蒲扇輕輕地扇着。
見到裴知晚,老太太手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這孩子,明霄剛才打電話說你們鬧别扭了,這是怎麼回事啊?”
“外婆……”裴知晚輕喚了聲,手中緊握着手機,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陣。
既氣惱鐘明霄打擾外婆休息,又自責自己讓外婆操心。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外婆,現在已經不早了,您先安心休息,我明天一早就給您打電話,好嗎?”
老太太沒有立刻回應,而是靜靜地看着她幾秒。
片刻後,她正了正神色,語氣和藹說:“阿晚,你是外婆帶大的,外婆了解你的性格,你不是那種輕易會鬧脾氣的孩子。告訴外婆,是不是明霄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了?”
隻是一句問句,就問得裴知晚心裡瞬間酸脹起來,眼裡的澀意也止不住地湧上,視線變得模糊。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要哭出來的沖動壓了回去。
或許老太太猜到了什麼,她靠近屏幕,臉上神情變得有些嚴肅:“阿晚,是不是明霄他是不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
裴知晚攥進手指,喉嚨幾近發哽:“外婆,我看見鐘明霄和别的女生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