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瑛疾步走上台基,方行至客堂外,便聽得念慧的聲音傳出來:“……當年貧僧觀府上有藥師之氣,也曾對老爺說過顔家孫代必出杏林好手,小姐業成,則運及尊長,貴府将應藥師之緣富室傳家。如今大小姐醫名初顯,又得配戚氏良緣,貧僧也沒有想到,再觀小姐命數會是這樣結果——”
他話說到此便停住,眼望向門首,起身手持佛禮:“大小姐。”
顔老爺斜靠椅背坐着,手裡端一盞茶,見得顔瑛進來,隻是把眉眼擡了一擡,又若有所思地繼續用盞蓋撇着浮末。
顔瑛笑吟吟向念慧端端一禮,說道:“溪望村諸事方了,大師雲心月性,又杳然遁出世外,弟子原以為今生也難有機會再與你相見了。”
念慧還未及回應,顔老爺那裡卻幽幽飄來一句話:“大師正是為了你的事專程而來。”又向旁邊沉吟道,“那麼依大師來看,問題是出在瑛姐這樁婚事上了?”
“依貧僧看,問題恐怕是出在‘時候’。”念慧道。
顔老爺聞言,随手将茶盞放了,眼中露出些許探究之色:“時候?”
顔瑛也看着念慧。
“大小姐和戚大公子既已定了親,八字自然不能說不相合。”念慧不疾不徐地說道,“然貧僧觀戚氏宅氣,隐隐正有黑龍卷雲之勢,此乃祖墳氣脈運拙時艱的征兆。”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聽說,這次不僅戚家二公子沒能中得秀才,就連戚大公子鄉試也落榜。”
“祖墳氣脈受地理風雲的影響,難免有時運高低,隻是這關口上……”念慧低低歎了口氣,看向顔老爺,“一個行下運,一個走上運,偏戚宅的風水聚氣又遠勝顔家,如此大小姐一旦此時過了門,那‘黑龍卷雲’于她和貴府而言卻是要有‘吸噬’之意了。”
顔瑛聽到這裡,不由地呼吸微屏,眼尾微動,向顔老爺掠去。
顔老爺傾了下身子:“那麼,大師的意思是——他們不宜成親?”
“阿彌陀佛。”念慧道,“小姐的婚事,貧僧不敢妄言。不過暫觀顔、戚兩家氣運,若為小姐和府上長遠計,至少婚期還是盡量避開這‘黑龍卷雲’為好。”
顔瑛在衣下攥住了掌心。
顔老爺思索半晌,重新端起盞,擡手示意請對方飲茶,一面口中帶了些笑說道:“大師今來南江,不如就在家裡住些日子吧?也好和瑛姐叙一叙舊,查查她的長進。”
念慧且不端茶,隻是微笑道:“顔老爺好意,那貧僧就叨擾了。”
顔瑛親自陪着他往廂房安頓下來。
“這間房還是大師當年住的。”她推開門,示意小燕先把裝了蒼術粉的香爐拿進裡間去熏,然後複向念慧說道,“師父不如先去鋪子後面坐一坐?”
念慧笑笑:“雲遊在外,就是破廟也睡得,你我本醫道中人,這點氣味不算什麼。”說畢,已背着包袱跨進門去。
顔瑛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少頃,舉步近前,問道:“大師先前說的那些,是認真麼?”
念慧回過目光:“大小姐不相信?”
顔瑛沉吟了須臾,說道:“我想,祖父是願意相信的。”
念慧來家的時機太巧,偏偏是在戚府正式給了聘禮之後,又偏偏,是在顔家覺得這聘禮薄了之後。
“我不是不信大師。”她說着,淡淡牽了牽嘴角,“隻是我一向沒有這樣的運氣,想的事情很難想到,不想的事情總是來找。但我才想着和戚家的婚事太急,你就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顔瑛覺得念慧看自己的眼神很是複雜。她想,他大約又動了帶自己離開南江的念頭。
然而念慧欲言又止之後,卻是說道:“這的确是我為了拖延你這樁婚事想來的說辭。”
顔瑛心裡“砰砰”急跳了兩下,眼睛看着他。
念慧向椅子上坐了,吸了口氣,緩緩呼出來。“其實我回蘇州,是因裴翰林讓人來了信。”他說着,擡起臉,“我來見你之前,也早先見過他。”
顔瑛呼吸一頓,聲音幾乎是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
“裴翰林有一句話,貧僧深以為然。”念慧微歎道,“他言人生在世,雖言行有束,然思想自由;身外之人終是外人,外人可助力,卻不能強心。裴翰林與貧僧有意延宕小姐的婚期,不是為旁的什麼,隻是希望小姐可以不受他人催逼,慢慢地想清楚今生是為何求。”
顔瑛在原地立了半晌,摸到椅臂,向旁邊坐了,又過幾息,輕聲問道:“若我慢慢想了,還是覺得嫁戚廷彥才好呢?”
“那麼這就是小姐的意思。無論貧僧還是裴翰林,都應當尊重。”念慧說道,“不過裴翰林亦有一言。”
“什麼?”她撩起眼簾。
念慧沉吟了兩息,徐徐道:“他說滄海桑田,不必寄來世。”
顔瑛一愣,垂下眸,良久沒有作聲。
念慧把眼掠過她側臉,稍息,輕聲說道:“有些人大半輩子都已過去才發現有為自己而活的機會,隻是到了那時,卻往往又連自己也以為沒有必要折騰了。貧僧以為,苦者之中以有心乏力者最苦;無心者不以其難為難,與世俯仰,自得安穩。”
顔瑛指間微緊,隻是低着頭,聽着他字字句句,腦海裡紛亂地轉過了一幕又一幕。
有裴潇的影子,也有李月芝的臉龐。
她模糊地聽見念慧似乎又将語氣松了些:“不過府上讓那位戚大公子等一等也好,并非是說他那裡要娶,小姐就一定要快快地嫁。”
門外傳來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