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晚時,細雨仍長,顔瑛從自家生藥鋪子前門進去,擡頭看了眼挂在堂中那塊“著手成春”的匾額,腳下隻略一停,徑走到後面揀起了藥材。
不多會,宅子裡就來了人,是顔太太身邊的春杏,道是顔老爺那裡叫顔瑛過去一道吃晚飯。
顔瑛停下手裡的事,神情淡淡地将她看着。
春杏因着顔太太那樁隐秘,近來對家裡這位大小姐不免也多有忌憚,見她這般神情,也不敢招惹,隻把笑往臉上一堆。
顔瑛到底沒對她發作什麼,交代過小燕兩句,擡腳去了。
跨進門,顔瑛先看見顔太太閃開了投過來的目光,顔老爺坐在旁邊,用手裡帕子揩着嘴角,一面笑着招呼:“蓮姑來了。”
顔瑛走過去,把眼掠過顔太太面前喝了一半的粥,還有顔老爺手邊的酒盞和堆了半碟的蟹殼,平靜向他們道了禮。
“怎地忙到這時候才進門,快坐下吃飯。”顔老爺道,“今日你母親讓廚上買了螃蟹,正是犒勞你;你還想吃什麼?說與你祖母安排。”
顔瑛接過春杏遞來的帕子,擦着手,一面說道:“不必了,我随便用些就是。祖母病體剛愈,也不要麻煩了。”
顔太太沒有吭聲,抄了勺雞頭米熬的粥入嘴,慢慢咽下去。
顔老爺這時才發現顔瑛身上還沾着水氣,眼睛往她裙擺上的泥點一瞟,不動聲色地又喝了口酒,向盤子裡抓起一隻蟹放到她面前,好似随口說道:“我們也不曉得你這樣着急趕路,還沒顧上同你說,早上對岸裴二老爺幫戚府大公子帶了罐上好的碧螺春過來,呐,你嘗着味道還好吧?”
顔瑛剛抿入唇舌的一口茶倏然微滞。
手中茶盞發沉,她垂目看着青花瓷映出的透亮湯色,少頃,把茶盞放回了桌。
顔老爺看她雖沒有将那一口茶咽下去,但也沒有立刻吐出來,心中有數,笑了一笑:“俗話說,一家不吃兩家茶。就算是程公公那樣的能人,前日和曹公公同去裴府赴宴,也隻得是拒了你爹的邀請,誰叫撞了日子呢。”
顔瑛僵坐着,沒有反應。
顔太太把眉一皺,擱下勺子,忍不住開了口:“你倒是給句準話吧,難道這樣的親事辱沒了你麼?要是讓人家曉得你後腳出了門就往裴府跑,還不定要如何想我們……”
她牢騷的話還沒說完,就忽地對上顔瑛擡眸射來的目光,瞬間,就把後頭的話給咬住了。
顔老爺也接道:“好了,又不是多麼大的事。蓮姑有她女兒家的羞澀,正好趁那時出了門去忙差事嘛,你不要對她這樣嚴苛。”
顔太太垂下眼皮,把眼珠子往旁邊一撇,硬抿住嘴角,不吭聲了。
顔老爺又繼續向顔瑛說道:“不過你祖母的話也有兩分道理,戚府也是南江有頭有臉的人家,如今你父親還承着戚老爺的差事。我曉得你一向和裴太太還有裴家姐處得好,不過外人的交情,再好也有限;别說裴府給不了你比這更好的親事,就是有,人家和戚府是什麼關系?你今日這樣欠考慮,說不定倒讓人家為難了。”
“對了。”他又說,“找個時候,還是去玄真觀裡向你母親告訴一聲,畢竟是終身大事。”
言罷,他就把她看着。
屋子裡安靜了良久,久到好像飯桌上連一絲熱氣也無了。
是了。顔瑛想,這世道從未變過。
一家不吃兩家茶。無論這罐碧螺春到底是不是真的戚府“茶定”,隻要她祖父說是,那就是了。
還有她母親。
抵在舌尖的那口茶苦得已讓人麻木,顔瑛喉頭一滾,終于将它咽下。
***
裴澤和戚廷筠成婚這日,顔家其他人都去了對岸觀禮吃席,隻剩顔瑛坐在房裡,安靜地在繡架前做着繃子。
她那幅“瓜瓞綿綿”終于就要繡完了,之前有一陣子她下針如飛,現在隻剩兩片葉子了,卻又慢起來。
她繡了一會兒,又坐了一會兒,然後把正在明間裡掃地的小燕叫進來,吩咐道:“今天戚家人都在裴府吃酒,待會你過去趟,找機會同戚廷彥帶兩句話。”
顔瑛把事情交代了,正要繼續繡她的嫁妝,卻聽小燕帶着些鼻音說道:“小姐,你不要說這些話,我聽着害怕得很。”
顔瑛看見她發紅的眼眶,頓了頓,招手讓她近前。
“傻瓜,這有什麼害怕的。”顔瑛摸了摸小丫鬟的頭,一笑,“我不過同他讨價還價而已。”又說,“你也要明白着些,日後不管我安排你什麼,自然都是彼時最好的選擇,不許不聽我的話。”
小燕吸了吸鼻子:“你這樣說,又教我想起那時候在溪望村你讓我走。”
顔瑛微頓,旋後斂起神色:“我看你是沒挨過打,想我成全你了。”
主仆倆這裡正說着,忽見門房小厮走來上覆道:“大小姐,程公公差了人來,請你出趟急診;道是耽誤不得,最好擡腳就走。”
顔瑛一愣。
她走到前面,果然看見轎子已停在門外,來請的是個四十年歲上下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程回的管家汪同。
“顔小姐。”汪同臉上堆着笑,話說得恭敬又利索,“事情起得急,快些随我去吧。”
顔瑛見此情形,隻好叮囑了小燕往裴府去傳話,自己背上藥箱,一面問道:“是哪裡的診事?”
汪同含着笑,卻是不答,忙忙引着她往轎裡走。
因思及程回的身份,顔瑛也就不再多問,左右她比他更熟悉這縣城,到時看情形再往顔家帶信就是。
幾個轎夫步履如飛。
顔瑛掀起窗簾一角,發現轎子行至了衛所附近,以為果真是要來給哪個女犯看診,不想自己又被帶着轉了個半彎,徑奔旁邊街沿的踏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