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瑾敲開外院書房的門,走進去站定,喚了一聲:“爹。”
顔同文昨夜宿醉,這會子才剛起來不久,尚揉着額角在消解頭疼,聽着女兒聲音也隻是潦草地“嗯”了聲,随口問道:“什麼事?”
顔瑾把手裡的托盤放到了桌上,說道:“我回來時買了些聚仙樓的八珍闆栗糕,想着你這裡應該早上還不曾用什麼東西,就和解酒茶一并送了過來。”
“啊,你有心了。”顔同文對此顯是頗為受用,走過來不待坐下就先端起茶喝了一口。
顔瑾看着他,補了句:“這解酒茶是奶奶先已讓廚上備好的。”
顔同文咕嘟嘟把一盞解酒茶灌了下去,也不說什麼,拿起碟中的闆栗糕三兩口吃了一塊,才想起來問道:“你一早去哪裡了?”
“姐姐去嫠節堂給程家那位王娘子複診,我有些好奇,就跟着去那裡坐了坐,吃了盞茶方回來。”顔瑾把語氣落得平常。
果然,顔同文回了句:“你對她有什麼好奇的?”
顔瑾便順勢接道:“昨日程公子那裡宴上,我聽程大娘子說程大戶那侄兒若現今還活着,應也是個不弱于裴翰林的人秀,我心想放眼整個姑蘇也沒兩個後生好與裴翰林作比較的,程大娘子這般誇口,便不免好奇王娘子是怎樣的人。”
顔同文吃着糕點嗤笑了一聲:“程六指那家子,不過是窮人乍富,天生沒有的便愛往自己臉上貼金。他那侄兒如何能與裴二爺相提并論?人家怎樣出身,他們怎樣出身?裴卻瑕十四歲親筆題的詩現在還在鳳凰山腰那涼亭上挂着嘞。程家那孩子我又不是不曾見過,雖是有幾分勤勉,可就憑他家那條件,能讀多久的書都未可知,還想不弱于裴潇,人死了無從比較,當然随便他們如何吹噓了。”
“也……未必吧?我聽說,那孩子雖條件艱苦,卻也撐到了考童生試,想必是心志堅韌的,何況他那時年紀還小。”顔瑾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辯了一句。
“童生有什麼用?那七老八十甚至做了一輩子童生的誰見得少了。”顔同文不以為然,“裴潇若是十二歲早夭,那叫天妒,整個南江縣——不,整個蘇州都有許多人要去裴府吊唁;但你看程家那孩子沒了,誰記得他叫什麼?那會子人人都擔憂信王餘孽謀反之事會牽連到自己,要不是程六指後來發了家,其膝下又無子女,恐怕都沒幾個人提起他侄子這樁陳年往事。”
“叫程雲。”顔瑾微正了語氣,看着他。
顔同文也不知有沒有把這三個字聽進去,随手又拿了塊闆栗糕往嘴裡咬了,自顧自續道:“時間過得真快,這轉眼間也十幾年了,楊家那群兒女要是命大還活着,為奴為婢這麼些年,估計也該習慣了。”
顔瑾心裡想着程家的事,聽他突然提起個不相幹的,下意識回了句:“楊家?”
“哦,你那年還小,不知當時朝廷剿逆這一樁,楊家就是前工部侍郎楊思的本家,在蘇州城也是高門大戶,不過就是卷進了信王餘孽謀反之案,所以楊思被處死,楊家未成年男女都被沒籍送進了京城。”顔同文說到這裡,突然笑了一下,“真是誰也想不到,那會子我在戚府見過一回楊家三爺和他兒子,那楊小公子小小年紀派頭十足,我一個長輩稱呼他公子,他也像他父親那樣隻淡淡點了個頭,這往後沒了父族庇護,進了京,不曉得他還能對誰這樣點頭了。”
顔瑾聽着他這番話,皺了皺眉,沒有言語。
顔同文拉回思緒,轉過來說了句:“程家人說的話你聽一半就是,那嫠節堂不是什麼有福氣的地方,你日後也不要再去了,為着個早不知投胎去了哪裡的孩子往寡婦屋裡鑽,不像話,你就知道了王氏什麼樣又如何?她那孩子既不與你相幹,也早就死透了,那些前塵舊事能扯出個什麼名堂來?你是秀才閨女,不要學的一副好打聽模樣,教戚府的人知道了可不好看。”
顔瑾看着他一本正經地一字一句說下來,就好像片刻之前定言程雲不配和裴潇相提并論,說那楊家小公子再也擺不出派頭的人并不是他。
秀才閨女,又該是什麼樣?
一念忽而及此,她彎了下嘴角。
“為父訓話,你笑什麼?”顔同文沉了臉。
顔瑾回過神,自也感詫異,忙低首道:“女兒是想……父親說得對。”
因她一向乖巧,顔同文便也沒有多加追究,隻随口又說了兩句就将她打發走了。
顔瑾走了兩步,站在院中擡頭看着雲層厚裹的天空,腦海裡閃過了一幕又一幕。程近約有可能就是程雲麼?她雖毫無證據,從那些零散的傳聞中也抓不到有關王秋兒夫婦任何對不起他的線索,也不太相信以他的性子會對程家毫無芥蒂,這樣肯幫程重午;但直覺卻總是告訴她,程近約……同南江是有些關系的。
父親顔同文的話也回蕩在耳畔。
是啊,她此時追究這些做什麼呢?顔瑾也不明白自己現下的行為有什麼意義,甚至都要讓父母以為她沒學好。
或許,程近約若知曉她在做什麼,也會生惱。
顔瑾搖了搖頭。
“小姐。”秋霜尋了過來,低聲道,“程公子差人送了張圖紙來,讓你算好了給他。”
顔瑾接過畫紙展開,工筆繪就的佛塔赫然躍于其上,察覺标注處的墨迹還有些濕意,她不由心道:昨夜宴上散得晚,他竟這麼早就起來繪圖了。
她不禁多看了兩眼他的筆迹。
雖已不是第一次見,但目光緩緩掠過這幅畫的細枝末節和标注的蠅頭小楷,顔瑾還是忍不住在心底歎了聲:好筆力。
***
半個月後。
顔瑾一路端坐不語,窗外鼎沸人聲漸漸換作風拂鳥鳴,她聽在耳中,緊張地有些走了神。
不多時,轎子終于也停了下來。
“小姐,到了。”秋霜小心扶着她出了轎廂。
顔瑾站定在山門前,擡頭望向書着“雲興寺”三個大字的四方匾額,緩緩深吸了一口氣。“走吧。”她舉步向前。
“小姐,你沒事吧?”秋霜緊了聲音在她身畔問道。
顔瑾随口回道:“沒事,為何這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