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瑛看見一抹白影旋到了面前。
“餘娘子她哭得這樣,真不用去理會麼?”眼前相貌清豔的素衣女子蹙着雙眉,兩頰緊繃地向範婆說道,“恐怕她都要把地闆砸穿了。”
範婆随口道:“哪裡有那麼容易砸穿,你弗擔心她,人麼,偶都有這麼些時候。”說着,又引過顔瑛向吳氏道,“我把顔小姐給你請過來了,你這裡要吃什麼茶素?”
顔瑛就見吳娘子朝自己望過來,臉上先泛過驚喜,然後又露出糾結,末了,微紅了面頰,輕聲向範氏道:“就勞你拿最好的來吧。”
範婆爽快應下,顔瑛見狀若有所感,于是将她叫住,吩咐小燕拿了塊銀子遞過去,說道:“我頭裡才在王娘子那裡用了些,這茶素便當是我請你老娘和吳娘子的吧,煩你費心整治了。”
“哎呀,”範婆眼裡帶笑地說道,“哪有叫小姐請客的道理,真是叫我們不好意思了。”一面将銀子接下袖了,又道,“兩位稍坐着,我去去就來。”
小燕看着她趣走離開,湊過去把門關了。
吳娘子抹下了腕上的銀镯子塞到顔瑛手裡,臉漲得通紅,眼睛裡卻水盈盈的,說道:“顔小姐,請你念在我和你表姐是村鄰,若是我死了,切勿讓她們隻拿草席來卷我,好歹給我一副薄棺吧。”
顔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頓了頓,才說道:“病還沒有看,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又回手把镯子放到她掌心,“先同我說說你身上什麼症狀。”
吳娘子用袖子往額角擦了下。
“一時吐一時瀉的。”她由得小燕扶了自己沿桌坐下,眼裡隻顧定定望着顔瑛,“總出汗,晚上也不好睡,我……我還容易起雞皮,她在樓上鬧的時候我就整個人發麻,心跳得飛快。”
顔瑛吩咐小燕打開了窗戶,然後開始給吳娘子扶起脈來。
“無事可以多開門戶通通風。”她緩緩說道,“你才來新地方,有些不适應也是正常,天氣好的時候不妨出去走走,她們也都在院子裡聚在一起做繃子吃茶——我看你腳上的鞋做得很好,你手藝應也是不差的。”
不想吳娘子聽她這樣說,身子卻益發地抖起來,淚珠子斷了線似地往下落:“我不敢看她們,看多了,我心裡發慌。”
顔瑛微怔。
吳娘子又拭着眼角擡起頭來,說道:“顔小姐,你……你那裡能想辦法幫我找個人家麼?”
顔瑛倏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幾乎是下意識回首往門窗處看去。
一旁的小燕反應過來,忙皺着眉頭急道:“娘子不要亂說,我家小姐不做這些營生,你、你既來了這裡,怎地還想着這些事?”
吳娘子也忙忙站起來,朝顔瑛繞近了兩步,手按在心口上,說道:“是他們送我來的,史家拿銀子向吳家買了我後半輩子在這裡守寡,我不想來這裡,一點都不想。顔小姐,你若肯救我出去,男家的銀子随你說走多少,我隻求個托身之處,能讓我過些正常女人過的日子。”
“那是什麼樣的日子?”顔瑛眸中浮上一層霧氣,忽然問道。
吳娘子一愣,半晌,低低道:“我隻曉得,我才十九歲。”她說到這裡,素顔微紅,像是淡淡塗了一層胭脂,“好多事我都還不知是什麼滋味。”
顔瑛靜靜看了她幾息,說道:“你如何又曉得那些事你嘗過了不會後悔?”
吳娘子似是被她給問住了。
這時候範婆子領人端着茶食返了回來,進門見顔瑛站着,吳娘子又背在旁邊抹淚,便朝顔瑛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了屋外說話。
“吳娘子這病可是焦出來的?”她問。
見顔瑛沒有反駁,範婆口中一歎,繼續說道:“小姐大概給她些藥也就是了,新來的常見就是這麼些毛病,縱治不好她們也沒什麼,說出去都是貞烈,比那些老人容易多了。”
顔瑛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對方的弦外之音:若是新人亡故,一句憂思太甚随先夫而去,許多人事便都能得個“體面”。
太陽亮晃晃地照在頭頂,她覺得腦子裡有些發暈。
她好像越來越聽不懂這些道理了。
明明每個人都在說女子應該從一而終,明明聖人先賢都說應當守禮,可是那些從一而終和守禮的女子好像又無人去盡心護着。
一切隻有“應當”。
裴潇說的有禮而無情,她好像有些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可是吳娘子要追求的那些就是好麼?
連她自己都不曉得日子的滋味在哪裡。
街市喧嚷,顔瑛坐在轎子裡,心中颠颠簸簸地幾乎要把沉沉一池水蕩出來,她擡手撩起窗簾,問小燕:“你覺得什麼樣的日子是好?”
小燕想也不想地回道:“能吃飽飯。”又一頓,“有糖。”然後望着她笑嘻嘻續道:“還有和小姐在一起最好。”
“小姐覺得什麼樣是好?”小燕又問。
顔瑛沒有回答。
再也無話。
轎子行至弄口停下,小燕剛掀開門簾,斜刺裡便傳來一個女人既低且急的聲音喚道:“顔小姐——”
嗓子眼裡還隐隐有些發抖。
顔瑛循聲擡眸,看到個三十來歲包着頭的婦人挎了個包袱正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朝自己張望——兩隻手都抓在包袱布上,抓得緊緊的。
“邝大嫂?”她旋已認出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