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瑾跟着李月芝走進了屋裡。
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落在椅子腳下,方寸大的明亮間映着半團深色,應是洗不去的經年污迹,顔瑾至今看不出來那曾經染的是什麼。
她就在那張椅子上側坐下來。
“剛才你祖母說的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李月芝揉了揉額角,“依我看來,人家裴大太太根本沒有那個意思。”
先前當着家裡女眷——尤其是顔瑛的面,姐妹倆的祖母毫不掩飾地說道:“如今裡闾間在傳,裴翰林這幾年在京中沒有婚娶,是因裴家長輩想給他做主,再者他現在回來休養,身邊有個知冷熱的照顧着也是應當。如今裴大先生在外遊學開講,裴家能給他做得起主的便就隻有裴大太太,她對裴翰林的看重也自不必說,外頭那起子老婆娘子的,撬邊模子處處有,說的話多少能信?”
“但是蓮姑——”顔太太說到這裡,正正看了顔瑛一眼,“是正正經經秀才女兒,閨中出身的藥娘,我尋思,顔大太太偏巧在這時找她上門做保健,存的應是試探和打聽的心思。”
顔瑛站在那裡,沒有吭聲。
李月芝當時也沒有搭話。
顔瑾在邊上坐着,頓了頓,輕聲說道:“祖母都是知道的,姐姐她雖出家入戶給那些女眷看診,但又不論别人長短,裴大太太既來找她,想是也該打聽過吧?”
郭琴兒笑着接了句:“果是個孩子,大姐是什麼性子我們當然曉得,要不太太說那邊隻是存的試探和打聽的心思呢。這一則,自然是看‘能’從大姐那裡聽到什麼,二則,便是看‘不能’從她那裡聽得什麼。”
顔太太點點頭:“你與她姐妹多年,又都養在一個母親膝下,若裴大太太看中了你,自然也要看一看她。”
顔瑾半晌不知如何反應,也不敢去看顔瑛彼時的臉色。
從顔太太那裡出來,李月芝就把她叫到了自己屋裡。
“裴翰林是張閣老的門生,儲相之才,年輕有為。”李月芝看着顔瑾,繼續說道,“他是裴大先生的獨子,來日若能與京中權宦之女聯姻才是裴氏平步青雲之道,裴大太太如何會輕易在我們這些門楣裡為他挑選妻室?你不要聽那些人說本朝曆代王妃皆有出于市井的辭調,事有可為和不可為,你忘了那簽文怎麼說的?”
“奶奶放心,我并無那些妄想,今日我也見過裴、戚兩家的小姐,都是勝過我千萬分的。”顔瑾交握雙手于膝上,半垂了眸輕輕回道,“祖母隻是難得應邀去一趟裴家,心情正好罷了。”
李月芝歎了口氣:“同人家比什麼呢,你自有你的好處,隻是裴家這個‘五關’,不是我們能過的,也不是你想過就可以過。”她說,“我若猜得沒錯,裴大太太這回的茶會明着是說聚着大家同去軋神仙廟會,其實,是想宣一宣他們母子的聲名。”
顔瑾乍聞“你自有你的好處”這句,微頓,朝她擡起眼來,後面的話已聽不進了。
她啟唇,又忽想起什麼,聲到口邊,換道:“……奶奶說的我都明白,我也擔着心,怕此事會令姐姐多想,待會我便去找她解釋一番,讓她也不要将祖母的話當真。畢竟她能去給裴大太太出平安診,對她是極有益處的,今日郭老夫子的孫女還說要找她看一看呢。”
“你莫去了。”李月芝秀眉淺颦,“蓮姑總也不會做一輩子的藥娘,等她出了嫁,也就能安安穩穩做個當家主母了。她的性子還不知麼?除了名節凡事都看得淡,你祖母說裴家的一百句好,都不如道你們姐妹多年那一句生刺,你還是讓她清靜些。”
言罷,她又看了看自己女兒,沉吟了兩息,說道:“我尋思着,有幾句還是要叮囑你。你祖母雖瞧着倚重你,但也是因為顔家隻有你們兩個,她和蓮姑中間隔着檻,你卻千萬不要得意忘了形,當真與她老人家藤纏枝的親近,有些事也莫要繞過我去做主張。”
顔瑾怔了怔:“奶奶指的是哪樣事?”
“上回弄裡楊二姐來家,”李月芝說道,“你幫蓮姑收的藥錢,為何不拿來我這裡,卻交給了你祖母?”
顔瑾抿了抿唇:“那不過五分銀……”
“五分銀也是銀,蓮姑她出診一回兩錢銀,難道都是無根生出來的麼?五分銀也多餘夠買你手裡的巾子了。”李月芝道,“這銀子到了你手上,你直交了你祖母,我卻不好再差人去讨了。”
她說到這裡,眉間又更緊了些:“蓮姑那裡,也不知會不會以為你有意。”
顔瑾低着臉,良久沒有言語。
“女兒不是将這幾分銀子看得輕。”她低低開了口,“隻是不明白奶奶為何看得這樣重。”
李月芝大約是沒有聽清,看着她:“什麼?”
顔瑾緩緩吸了一口氣。
“奶奶雖說掌着中饋,可鋪裡的賬數卻是在祖母那裡。”她說,“翁翁不在,爹也随意支取不了,奶奶卻回回頂在前頭去同祖母掰扯姐姐的那幾分診銀和藥錢,您既想與姐姐作對好母女,又何必去做這些兩頭不讨好的事?祖母必是不喜歡的,姐姐那裡……恐怕也不過将你們視作一樣用心。”
李月芝一聽,目光微睜:“瑾姐,你忘了我叮囑你什麼?你原不該這樣猜測你姐姐的心思!”
她伸手扶着椅臂,繃了身子,像纖柔的山突然撐開,要朝顔瑾壓過來。
顔瑾霎時心口一滞。
她低眉垂下了眸:“女兒知錯。”
李月芝攥着帕子慢慢松坐了回去。“你們姐妹若能相諧,我也才能放心。”頓了頓,她又說,“你回去便抄兩遍經來,今日你祖母說了那些話将你擡起來,我們卻要往下壓一壓才好。”
顔瑾一聲也沒多吭,恭順應下,拜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