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望甯城入秋那會，秋色斑斓，如夢如幻，桂花馨香散落在坊市街巷，梧桐落葉随風飛舞，楓葉紅遍山野。處處是景，處處是人世煙火。

商黎推着賀時清出府，因為不敢離得太遠，隻去了賀府旁邊的白雁湖。湖裡的殘荷飄零，落葉浮在面。賀時清現在的身體消瘦得可怕，他現在已是病入膏肓。太醫連番診治，幾乎把賀府當作第二個家，各種奇藥吊命，從閻王手裡搶下一天又一天的時間，然而終究是到了極限。

他今年才二十五，本該是大展宏圖的年紀……

南昭痛惜至極，卻也無可奈何。縱然他已經是至高無上的皇帝，面對生老病死，也隻有接受的份。

太醫們心知肚明賀時清活不過這個冬天，但誰也沒膽子說出口。

“綠池落盡紅蕖卻，荷葉猶開最小錢（1）。”賀時清側頭看向商黎，笑說，“可惜了，看不到來年的新荷。”

商黎唇角緊抿，他說：“熬過這個冬天就能好了，葉相還等着讓你看她新政的成果呢。”

“嗯。”賀時清敷衍地應了聲。他靠着椅背，瘦削的臉半埋在狐裘中，幾乎快看不見。

沉默遠望許久，賀時清忽然開口說：“商大哥，這些年辛苦你一直照顧我了。我已與南……皇上說好了，待我死後，封你個爵位，再另外賜你個府邸，賀府我也留與你。有了這些，娶妻便不是問題了，往後好好待嫂子。”

商黎紅了眼眶，粗着嗓子說：“用不着你小子說，沒了你，我活得更舒坦。”

賀時清擡眸道：“是嗎。那就好。”

白雁湖邊的人不多，賀時清覺得有些倦了，剛想讓商黎帶他回去，忽見對岸亭子中，有一布衣青年正揮毫作畫，偶爾停下望着湖中殘荷思考。

賀時清心中好奇，問：“那是誰？”

商黎遙遙打量了一番，說：“好像是望甯城大畫師趙澄趙先生的徒弟——楠江，在文人之中也是小有名氣。”

賀時清說：“帶我過去看看。”

“嗯。”

楠江完全沉浸在畫裡，連兩人走到身旁也沒發現。

賀時清探頭看了一眼，見楠江畫的果真是湖中殘荷。他正想細細品鑒一番，楠江卻忽然擡起臉，見到突然出現的兩人，吓了一跳，手一抖墨點灑到了畫紙和賀時清的狐裘上。

“這位公子，真是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楠江手上還拿着筆，手足無措地想幫賀時清擦。

“不必道歉，本就是我自己不聲不響湊過來，才吓到了你。”賀時清掃了眼狐裘上的墨點，沒怎麼在意。

楠江看着那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狐裘，又說：“要不我賠公子吧。”

最近手頭緊，銀子都拿去買紙墨了，要賠這麼件狐裘……

楠江正算着自己要吃多久糠咽和稀粥時，賀時清說：“都說了不是你的錯，哪有什麼要賠的呢。”

楠江拱手道：“公子大度。”

賀時清的目光再次轉向楠江面前的畫，有些婉惜地說：“楠江大師果真名不虛傳，唉，怪我，無端毀了這樣一副好畫。”

寥寥幾筆勾勒出平靜的水面，殘荷向日而立，掙紮和不甘幾乎突破畫紙。

“公子謬贊，我還未出師，比我師父差遠了。”楠江低眉看了會畫，說：“不過确實有些可惜，這是我畫的最好的一副畫。若我多注意點周圍，不那麼大驚小怪，也不至于如此。”

說完，楠江未管沒幹的墨，将畫紙折起塞進袖中，歎了口氣。

浪費一張銀雪宣，心疼。

商黎見狀忍不住說：“就這麼廢棄豈不可惜，不能将那些墨點改成别的，比如魚和蝌蚪什麼的。”

楠江搖搖頭說：“那些墨點的位置并不好，而且我功底不太足，畫上去就不符合原來的意境了。”

他又看向賀時清，問：“公子來這尋我，是有何事？”

賀時清掩唇咳了片刻，緩過來後才說：“沒什麼，就是想看一看什麼人和我一樣，秋天來賞荷。”

楠江側目看向湖中央，說：“也不是特意出來賞荷，隻是近來心中苦悶，出來逛時瞧見了。”

然後他飛奔回家，抱起紙筆又沖了回來作畫。

賀時清說：“我本也沒打算看殘荷的，隻是身體原因走不了太遠。楠江兄還要再畫嗎？”

楠江說：“明天吧，我回家找找狀态。”

“明日幾時？”賀時清問，“我能在一旁觀看嗎？我挺喜歡楠江兄的畫。”

“當然可以，我今日與公子在此遇見就是緣分。”楠江問，“敢問公子名諱？”

“賀時清。”

冬寒侵襲，夜雲輕輕。得了南知意保證的楠江，再也不用到處找地方藏書了，還把南知意帶來的點心留了一半下來分給了周雲娘她們。

各位姐姐手裡拿着楠江分的點心，心情十分複雜。

周雲娘突然要送走楠江，又突然改主意的事，自然引起了同一宿舍宮女們的懷疑。周雲娘覺得瞞着姐妹們也不好，便如實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