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書院小厮昭兒,聽聞宋如松蹤迹,奉執塾之令來尋人了。
倒春寒的冷風裡,小厮卻急得滿頭大汗,望着宋如松的眼裡,滿是恨鐵不成鋼。
“宋相公一貫沉穩,怎麼今日如此不分輕重,就算有事耽擱,辦完也該去回下老大人,你這般多寒顧老大人的心!”
二人這才得知,耕祭結束後,知府大人訪恩師不遇,這會仍滞留在後院偏廳。趁着空擋,恰好再多見幾名各處舉薦的縣府才俊。
原疏與顧雲庭便趕忙央人四處尋宋顧二人。
昭兒巧在正門遇到李秀才,得他指點,這才率先找到他們。
“是衍青疏忽,事後定會向執塾他老人家請罪!”宋如松認錯态度極好。
小厮慌忙之中口不擇言,自知僭越,這會不再多說,隻加緊腳步帶路,希望能助宋如松一把。
趕到偏廳時,一行人恰好跟才出來的謝長林和方白鹿,狹路相逢,碰個正着。
小厮正與皂役回話,勞煩他替宋顧二人通禀,就被方白鹿毫不客氣地攔下。
青年十八九歲年紀,風華正茂,一身貴氣渾然天成。
說出的話也盛氣淩人,“喲,這不是宋秀才,你什麼時候自甘堕落,與顧三混到一處去了?說起來,二位真是好大的架子,拜谒府台大人,竟也遲到?我倒想問問諸位,如此這般不懂規矩、不敬尊長、不學無術之流,也配作才俊賢能,引入内間去參見大人?不怕污了府大人青眼?”
這一連串質問,叫皂役不敢妄動。
外間等候的學子不少,想進去的很多,除了縣大人開綠燈放行的,不少人都捧着舉薦書,按舉薦人官号大小,排着隊等召喚呢。
宋如松雖是顧沖老大人親自推舉之人,但老大人不在近前,知州公子的為難卻在當下,皂役沒甚見識,兩相權衡,自是更懼有實權的知州他公子。
于是,那褐衣皂役便一縮頭,直接垂下眼皮,裝聾作啞起來。
氣得昭兒直跺腳,可也奈他無何。
顧悄知道,方白鹿表面為難宋如松,實則是沖着自己來的,宋如松這是又被他坑了。
他跟方白鹿的過節,倒是好厘清,大約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南直隸統共十四府四州,顧家所在徽州府與方白鹿他爹主政的廣德州毗鄰,兩人本無交集,奈何休甯人傑地靈,縣學更是才人輩出,所以方爹硬是将兒子趕到了休甯求學。
第一次見面,是金秋時分。
彼時方白鹿才入休甯,于縣城最大的酒樓包廂裡,宴客會請,攀交本地世家。得知顧閣老幺子在隔壁鬥蛐蛐,便起了結交的心思。
顧悄那時同原疏蛐蛐鬥得正酣,小二領着貴公子敲門,說是新來的知州公子遞帖子拜見,他向來最不耐煩這些繁文缛節,便頭也不擡回絕,“就說我身體不适,不方便見。”
下一秒,看似守禮的知州公子就不等主人應許,自行推門而入。
鬥蛐蛐的人愣住了。鬥盆裡一隻狡猾的青腹黑背大家夥,剛好趁人不注意,一個躍起就照着知州公子那張俊俏風流臉,蹬鼻子上臉去了。
知州公子别的毛病沒有,唯一條,怕蟲。
軟體環節那樣的,怕,鱗翅撲棱那樣的,也怕,多足節肢那樣的,更怕。
這隻不懂事的蟋蟀,當即令全無防備的矜貴公子,吓得大驚失色,甚至慌不擇路,抱住領路小厮哇哇大叫,是徹底當衆失了态丢了醜。
梁子就這樣結下了。
後來,凡有顧悄的地方,方白鹿拒不踏足;若是不巧遇上,方公子冷嘲熱諷一番是輕的,可以的話,還得做些手腳,下些絆子。
原身之死,也是他的手筆。
臘月裡,原身新孵育的蛐蛐長勢良好。
為投其所好,原疏約了幾個小夥伴,替原身組了個顯擺炫耀的場子。
隻是粗心的原疏忘記打聽,那日正巧方白鹿也在同間酒樓擺席辦文會。
所以,這廂公子哥們正風雅賦雪,傷懷“昨夜江山又小雪,明朝風雨是清明”;那廂一群纨绔高聲疾呼,“青将軍快上”“黃大帥幹它”……
場面委實難看。
方白鹿猶如被當面打臉,撸起袖子就踹開了顧悄的包廂門。
“我說顧三,好歹你上頭有兩個像樣的哥哥,何必自甘堕落,非跟這系在女人裙帶上的廢物玩在一處?瞧瞧他給你找的都是些什麼玩伴?”
“西街顧琳,娘是當街當酒的樂籍,連顧家族譜都上不了,不過家中有幾個臭錢;南三巷李玉,名字還是花三兩銀子找郎中寫的,世代佃農,沒了地當了十幾年流民,得了幾點銀錢這才入了商籍,不入流的貨色而已……聽哥哥的,你就算真想鬥蛐蛐,也别總賴在垃圾堆裡鬥。”
這話說的極其難聽,半點沒給顧悄臉面。先前兩人不對付,見面嗆上幾句是常有。
但這麼直白的羞辱,還是第一次。
原身哪裡受過這種氣,他雖愛玩心也大,從不主動與人争執,但也不是完全的泥脾氣。
他眼眶微紅,胸口起伏,憋了半天,卻沒想出一句回罵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