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空曠的王帳内,王庭官員和各部小首領、使者分列兩邊而坐。
默啜穩坐高堂上,眼神充滿了疲倦。剛剛祭祀神台上的那一幕,仿佛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擊潰他強撐起來的内心。他屏退帳内所有的奴隸,換上了兩隊狼牙侍衛,一隊在帳内分列兩邊,一隊在帳外形成圍合之勢。
在座的使者手裡紛紛捏了把汗,他們相互偷偷交流着顔色,但也隻限于交流顔色,身體一動不敢動。
默啜拾起案前的一卷文書遞給思結可力,讓他拿下去傳閱。
這是一卷背面壓着金絲牡丹的文書,卷軸端口墜着一枚雅緻的白玉,上用朱紅寫着“敕”。這麼花裡胡哨又富貴的文書,除了朝廷那位女皇帝,沒有别人敢用了。
衆人傳閱後,不出意料,臉色都十分難看。
這是一份宣戰書,并不是來求和的。
裡面告知突厥各部,大周先遣軍已屯駐花門山,并十分嚣張的在文書左下角繪制了一副王庭地圖,就是這份地圖,讓在座各位如坐針氈,恨不得馬上就收拾行禮遁走北境。
“為什麼唐軍會有王庭的地圖!”涉利哈性格直爽,忍不住問出來。
“呵~最近王庭除了你我,還有哪個外人出入?”其中一個部落小首領話裡嘲諷。
“可是王庭守衛森嚴,臨淄王那小子怎麼送信出去的?”
“唐人狡猾,防不勝防。”
“虧我前兩天還誠心感謝他救命之恩,沒想到竟是條白眼狼!”
“剛剛各位不是見識過了嗎,這小子是邪,連天神都懼怕三分,他果然是要給王庭帶來滅頂之災的。”
默啜在堂上聽下面雜言雜語,忍不住又揉了揉眉心,道:“各位有什麼建議,不妨直說。”
“天神保佑。。。這小子可留不得了。依我看,不如就地殺了祭天狼神像。”其中一個官員道。
“那太可惜了,應該把他的頭顱割下來,挂在先鋒營震懾唐軍!”
“不行!”阿史那阙脫口而出。衆人齊齊看向阙,就連默棘連也忍不住朝他使了個眼色。可是話已說,水已潑,這是收不回來的了。于是阙重整肅色道:“他是李氏親血脈,如此做法隻會激怒皇帝、太子和朝廷百官。周廷雖然軟弱,但邊郡還有幾個遺老尚在,唐軍軍威尚存。如果殺了他們的親皇孫,他們必定會舉大軍北上!王庭位置已經暴露,沒有左廂察的援軍,我們跟唐軍硬碰硬隻能是兩敗俱傷!”
正在經曆北庭戰火的金山三部落對阿史那阙的言辭表示贊同,畢竟這場對峙戰讓他們失去了不少族人。
另外一邊,主戰官員也開始反駁:“阙,你也太軟蛋了,你就這麼怕唐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大可汗,唐已經沒有了,現在是老太婆的周,我們草原勇士害怕一個七老八十的婦人,這不是天大的屈辱嗎!”
“唐軍老将領早就被他們自己人殺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除了郭元振都是些繡花軍隊,我們怕他個鳥!硬碰一場又如何!”
“說得好聽,那就派王庭軍壓前陣,我們回鹘部墊後如何?”
“各位不要忘了現在是寒冬,糧草匮乏,唐軍要攻過來漠北也不是輕易的事。或許他們隻是逞嘴上痛快,實際攻不攻過來還值得商榷。我們何須自己先亂陣腳。”
“說得對!先砍了李氏小子洩憤,秘不發喪就是。屆時兵荒馬亂誰還管小郡王在哪裡。”
說好的挨着建言,眼下又變成了一鍋粥讨論。默啜壓不住怒火,一掌拍在案幾上。
四周狼牙衛士迅速拔出刀柄,場上瞬間安靜。
默啜鷹眼目露精光,臉色鐵青環顧四周。無人知道在案幾的下面,默啜的另外一隻手掌早就止不住的微顫起來。
靜默半晌,默啜開口:“郭元振去了北庭府,花門山唐軍不足為懼。本汗與之一戰又如何!”他掃視下方,最後目光落在阿史那默棘連的頭上,“默棘連,此次就由你帶領一萬王庭軍迎戰獨解支,另外迅速調集契苾部、拔也古、回鹘、渾幾部六萬人馬坐鎮于都斤山馳援默棘連。拔延拙立,你輔助小可汗率領兩萬王庭軍去金山支援咄悉匐,務必把郭元振拖在庭州。其餘軍隊随我拔營,暫避去娑陵水北岸!”
底下一衆人反應各不相同,有摩拳擦掌的,有害怕畏懼的,也有心思流轉暗自算計的。阿史那阙朝兄長看了一眼,默棘連坐在旁邊臉上無喜無怒,他遂轉回了眼神,獨自坐在位置上斟了一碗酒看戲。
過了一會兒,思結可力問道:“大可汗,李三郎如何處理?”
默啜頓了頓,道:“明日卯時斬殺祭天,巳時拔營北遷。”
“是。”
李隆基帶着圖雅一路疾馳到漢墩子,由于已是中午,他怕圖雅身體弱支撐不了,便在漢墩子背後勒停了馬。馬上有馱包,李隆基從包裡挑了一張幹淨的麻餅給圖雅。隻是一個小小的舉動,足以讓圖雅暗喜半天。隻見她略帶羞澀的接過,咬了幾口,神情便逐漸黯淡下來。
“怎麼了,吃不慣?”李隆基溫聲道,“先克服一下,等到了我軍陣營就好了。”
“沒有。”圖雅吸了吸鼻子,擡眼看向李隆基:此時的他臉上仍舊覆着一張人皮面具,面目布滿火瘡醜陋無比,雖然被故意往疫病方面裝扮,但那雙眼睛仍然是蓋不住的明亮、堅毅,圖雅至始至終都被他的這股魅力吸引着。他是她的草原啟明星,是她想要終身追随的光。
“隻是馬上就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有些唏噓。”圖雅輕聲道。
李隆基不知如何安穩她,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寬心,然後背過身去,攏手望了望四周。眼前一望無際的白色和遠處起伏的山脈銜接在一起,何其壯闊,若不是在逃命路上,這樣絕美的風景值得坐下來溫一壺酒好好地欣賞一番。
“三郎。。。”背後響起圖雅柔弱的聲音,“洛陽,還是那般繁華嗎?”即将離開草原,圖雅内心既興奮,又帶着害怕,手裡的麻餅在她嘴裡嚼得一點味道也沒有。
“若要跟草原比,應該是繁華的。”時天下城池,無出兩京。能比得過洛陽城的,唯西京長安。但因皇帝中樞久在洛陽,天子鎮堂,目前的洛陽的确可以算是舉世無雙的繁華。舉國傾慕的洛陽城,對李隆基來說是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充滿血腥算計的城,但對普羅大衆來說,它就是至高無上的朝聖之地,是心靈信仰。
“草原如何能跟洛陽比。三郎不要嘲笑我這個鄉野女子沒見過世面。”圖雅睜着大眼睛嬌嗔,眼裡卻充滿了期待與欣喜。
“呵~”李隆基雙手抱臂斜靠在殘存的夯土牆旁,笑吟吟道:“那就算她繁華吧。”
圖雅側頭望向李隆基,這個高大的讓人心安的郎君此刻就站在她的身邊,有那麼一瞬間讓她覺得不真實。自從他來到草原,她那看不到希望的生活突然就出現了一絲的光亮。如果沒有他,她大概也會被默啜、阿史德察察丢到某個部族去作為政治交換的籌碼,她就像是一件美麗的珠寶,任何人都可以把玩,玩夠了就轉贈。在草原上,自由活着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權力,而她不配。
現在,她卻想活了。
想活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天地。
她注視李隆基良久,直到眼睛看累了才低下頭來。她攥着手裡的餅,如釋重負大咬了幾口,邊咬餅嘴裡邊含含糊糊道:“我喜歡洛陽女子的裝束,等去到那邊,我想要買一箱子的花钗珠寶,我想要穿鵝黃湖綠八幅裙,花鳥金線衫子,底色是海棠紅,再搭配一條五彩流雲薄紗霞帔,梳很高很高的發髻,再配一副金銀翡翠頭面。”她這副素衣打扮坐在一旁邊吃餅邊憧憬,足足一個小女兒家形象,這才是符合她這個年齡的天性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