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啟,風雪停。
草原被覆上了一層白,滿眼素潔神聖,與祭祀大典十分的契合。
今日上午除了巡邏兵和參與大典工事的勞作奴隸,其餘人員可以特例休息半天,盛裝出席觀瞻這個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祀盛典。
大巫醫天未亮就出門了,他要去兩裡外的藥草房找一味特殊的藥。可是當他回來的時候,天微微亮了,元白卻仍然沒有回來。帳内空空如也,床榻也幹淨冰冷。
“這。。。”昨日臨淄王委托他辦的事,當事人不在,這可怎麼完成。大巫醫杵着拐杖将藥粉添入元白的酒壺中,擦了一把汗坐下來,靜靜的等待。
奴隸抱着一疊幹淨的錦衣在門口守候,腳下積雪的涼氣不斷上升,讓他的小腿一度僵硬。好在守了一炷香時間後,裡面終于有了動靜。大唐貴人沙啞着嗓子喊他進去。
昨天見識到了這位臨淄王對待草原各部族的友善仁義,奴隸内心早就換了一副态度。對于這樣世上難覓,跟默棘連特勤品德不相上下的貴人,他是認認真真的想要服侍好他。
帳内的炭火已經燃盡,空氣有些冰涼,還帶着淡淡的酒香和一股藥草香。地面散落了一地的酒水食物,兩隻烏靴滾落在案幾旁,看似幾分狼藉。左前方的床榻上,臨淄王端坐在那裡,正在揉眉心。雪地折射的光從窗戶的縫隙照進來落在他的側臉,顯得灰白又黯淡。
他好像沒睡好?奴隸心想。
“郡王是不是沒睡好?需要奴幫忙更衣嗎?”奴隸問。
李隆基擡眸,黯淡的眼珠一下子變得清亮:“我看起來像是沒睡好麼?”聲音依舊帶着沙啞,但一點也不霸道,反而比以往多了兩分溫柔。
這讓奴隸的膽子更加大起來,他回道:“郡王聲音都啞了,是不是感染了風寒?奴去請大巫醫過來看看?”
李隆基忍不住牽起嘴角:“無事。幫本王更衣吧。”
他的個子高,比奴隸要高出一個頭。服侍的奴隸全程半墊着腳才幫他穿好層層衣袍,隻是今日送來的唐人錦袍好像寬了些,奴隸小心翼翼把蹀躞帶緊了緊,這才又幫他把外罩裘衣披上。奴隸不會梳唐人發髻,李隆基若有所思看着他在自己頭上搗鼓半天,随後道:“我來吧。”
他拿起榻邊的白玉冠和簪子,在手裡端詳了一會兒,這才規規整整給自己梳了個整齊的發髻,再戴上冠和幞巾。
他這樣一副英武俊朗的長相,讓旁邊的奴隸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怎麼?本王今日有什麼不一樣的嗎?”李隆基雙眼微眯沉聲問道。
“沒、沒有。”奴隸接不住李隆基投來的銳利目光,伏低腦袋。
李隆基拾起地上的一副紅褐色狐狸脖領,圍在了自己脖子上,絨毛抵在他的下半張臉上,顯得整個人又矜貴又清冷。
“走吧,祭祀大典快開始了。”李隆基淡淡道。
盛會的場地就在兩日前的勇士大會中心空地,那裡的彩綢裝飾一應裝扮均沒有拆卸,今日還新添了不少祭祀需要用的圖騰木雕、火盆、貢台、拜台等。場地東面被空出來不允許走動,因為那裡壘起了一座丈高木台,正東方是一尊刻滿十箭圖騰的碩大神像,狼首人身,披着五彩綢衣,頭戴繁複王冠,面露兇惡獠牙,手上捧着一件蓮花狀盤盞。蓮花盤盞之下,有一道溝槽連接至地面。地面左右分列兩座寸高蓮台,蓮台中央置銀盤,盤中分别盛有一朵高山聖幽蓮,潔白高雅。銀盤開槽,與狼神身上的溝槽相連。
彼時草原佛教并不盛行,他們拜天地山川,求的是風調雨順和身心靈魂的自由。這尊神像被具象化成狼神,不過是依據部落古老習俗幻化而來,拜的是天地神,實則也是阿史那王庭權力的暗示。然則大祭司又畏懼中原神權,十分可笑的在狼神像的手上加了蓮花造型,顯得整座祭祀台花裡胡哨,十足一個雜糅雙方文明的奇怪産物。
李隆基來到會場的時候,正好碰到默棘連和阿史那阙兩兄弟帶着一小隊人過來。他禮貌性地施了一禮。
對方二人亦禮貌回禮。
許是對昨天的事仍然有些耿耿于懷,默棘連沒有跟李隆基過多寒暄,就徑直入了前方的拜台。倒是阿史那阙故意放緩了腳步,與李隆基并肩一段路。
他今日是接引神使,穿着一身複雜的金色祭祀袍,頭上彩冠足有一尺多高,兩邊金流蘇垂在肩膀上,上面的錾刻造型多為日月山川的簡化形象,看起來富貴逼人。李隆基不禁在心中嘲笑,這副派頭到底是拜神還是拜金,不過轉念一想,中原皇廷搞起祭祀大典來比這複雜誇張百倍,于是釋然。
阿史那阙臉上塗抹了紅黑、白綠顔料,這讓他神情十分端正不敢做多餘的表情。隻見他目光直視前方,嘴唇微微蠕動道:“我的人在南門等了一炷香時間了,沒見到小巫醫本人。”
李隆基怔了怔。
阿史那阙瞥了一眼李隆基,小聲提醒道:“最遲到祭祀大典結束,否則恕我無能為力。”
李隆基心中微動,面上無表情,一雙眼睛露出的神态卻十分複雜,他道了聲:“多謝。”
“嗓子怎麼啞了?感染寒症了?”阿史那阙又瞥了一眼李隆基,語氣跟平時有點不同,帶着幾分惋惜,“叔汗那邊。。。你最好能活着回去,我不想失去一個難得的對手。”說完便加快了步伐,掀了袍子正正經經跪坐在拜台中央。
李隆基神情凝重立在原地,心中大約猜到了七八分。
祭祀大典結束,迎接他的大概率是整個突厥的審判和報複。
盛會中央的拜台,整齊碼放着幾十張蒲團,這些蒲團嵌在白色積雪中橫平豎直,像是有人在此擺了個陣法似的。王庭官員和各部首領、使者魚貫而入,很快将這些蒲團占滿。周遭也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草原百姓,他們團坐在雪地裡神情肅穆十分虔誠。
時辰差不多要到了,默啜和阿史德察察攜手入場,在一衆侍衛的簇擁下跪拜在了最前面。身着黑色羽衣,頭戴花冠的大祭司接過助手端來的一盆聖水,在默啜面前念了一長串咒語,随後拇指、中指合攏點水,在默啜額頭彈了幾下。默啜閉目,嘴裡亦回念着一串祭詞。不多一會兒,跪在後面的阿史那阙被請上了神台。
隻見阿史那阙跪在神台中央,雙目緊閉,大祭司環繞在他周遭不停的念唱,一邊唱,一邊揮舞着手上動作,又時不時點在阿史那阙的肩背上。等到唱詞結束,阿史那阙拾起金勺,舀了兩勺聖水倒入神像的蓮花盤中。
聖水順着溝槽流到兩盞蓮台中,很快将銀盤灌滿。阿史那阙站起身來面對台下衆人,伸開雙臂,擡首向天。
天地明明,合于日月。
變化四時,明彰有德。
法度有序,四海昭弘。
鬼神有明,鬼神有靈。
萬物昭昭,承吉順天。
衆人齊聲跪拜,無不虔誠念唱。李隆基夾雜在一衆人群裡,面上誠信無比,其實心中在想着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直到衆人念唱完畢,李隆基仍在神遊,虧得身旁武延秀拿手肘支了他兩下,方才回過神來。
“三郎想什麼呢?”武延秀聲音如蚊蠅。
“沒什麼。”李隆基回。
“本來今日應該是你上台接受各部跪拜的,誰知你把金箭勇士讓給了他。”武延秀明顯有些憤憤不平,“這幫突厥人,天天搞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兒,也不知道是他們的天狼神靈,還是我們的佛祖靈。。。”
李隆基回他一個嚴肅的眼神,武延秀便閉上了嘴。
接下來最後一個重要環節,就是請在場最尊貴的人獻上鮮血,點開兩朵聖幽蓮。鮮血獻祭聖花,若是左邊的花色變紅,就代表着來年風調雨順,牲畜繁盛;若是右邊的花色變紅,則代表來年有災,要做好防備。這件事,當然是默啜親自出馬。
隻見他踩着莊重的步伐上台,接過大祭司手上的銀匕首,毫不猶豫在掌心一劃。鮮血順着溝槽流入蓮台,蓮台銀盤的聖水已經灌滿,此時注入了鮮血,水位上漲,漫到了聖幽蓮的底部。
台下凝神屏息,引頸等待。
過了一會兒,兩朵聖幽蓮毫無動靜,仍舊雪白傲立。
默啜面色變了變,輕咳一聲,皺着眉頭又在掌上劃了一刀。鮮血繼續灌注,兩朵聖幽蓮的底部被血水染紅,然而花瓣尖愣是紋絲不動,一點要變色的迹象也沒有。
“這。。。”默啜鐵着臉看向大祭司。
往年的祭祀儀式,不管左邊還是右邊的花,均有天神回應,為何今年就毫無反應,莫不是北庭戰争遷怒天神?底下的百姓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眼看底下的讨論聲音越來越大,默啜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他怒視大祭司,眼神示意他想辦法。大祭司無奈開口:“那就再請一位尊貴的人上台獻祭。”
“選誰?”默啜沉聲問,
大祭司環顧底下,最終目光落到了李隆基身上。
“天可汗之血脈,李氏。”
衆官員、使者倒吸一口涼氣。
大祭司苦着臉解釋道:“祭祀天神需要尊貴血脈,在場除了大可汗,隻有中原皇室血脈可以,老朽也别無他法。”
“小可汗呢?”默啜又問。
“小可汗與大可汗血脈同出,既然大可汗的血不行,那。。。”大祭司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默啜胸膛起伏思慮再三,最後還是依照大祭司的建議,将李隆基請了上來。旁邊武延秀眼中的嫉妒一閃而過。
草原人對神的崇拜并不比中原少,特别是草原上農田匮乏,實在太依賴水源、草場和牛羊,他們對天神的敬畏超越了民族的隔閡。因此即使心中膈應,卻還是老實接受了李隆基上場。
李隆基挺直了腰背來到巨大的神像前,他擡頭仰望,狼神兇惡的眼睛與他對了個正着。他在心中腹诽幾句,随即裝模做樣清了清嗓子,忍着痛用匕首在手掌劃了一刀。
鮮血滴答滴答流入溝槽,滑落到兩邊的銀盤裡。水位繼續上漲,聖幽蓮的花瓣底部被染得更紅了。
底下的人屏息,呼吸可辯。
等了一小會兒,震驚衆人的事情發生了!
兩朵聖幽蓮的花瓣終于變色了,不過不是變紅,而是逐漸染上了黑色!先是花瓣尖,随後暈染到整個花身,通體黝黑如鬼魅一般,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本是十分聖神的一次問蔔,轉眼就變成了如詛咒一樣的驚吓。
大祭司臉色大變,默啜亦震驚無比。
“怎麼回事?!”底下開始喧嘩。
李隆基眉宇微蹙站在台上,大祭司則點了幾滴聖水至李隆基額頭,後者不爽的往旁邊偏了偏。
大祭司嘴裡劈裡啪啦着急地念着咒語,不一會兒,他的額頭滲出了大汗。隻見他睜開眼睛,滿臉猙獰指着李隆基喊道:“邪、邪。。。”
“什麼邪?”默啜沉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