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把轉貼送進内堂的時候,翟四郎正在削雪瓜吃。
青白相間的網紋瓜皮包裹着淺琥珀色的果肉,香甜多汁。若是在兩京這瓜果屬于貢品,一般人很難吃到,但在西域各州卻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尋常之物。
父親喜歡吃這個,翟四郎便将大部分送去了翟府,自己宅子留了兩個。
安九将轉貼接過來快速浏覽了一遍,随後揀了重點報予翟四郎:“伊州三縣欠收,李使君邀請了一些本地世家、商賈明日去衙署共商籌糧之事。轉貼上張家、曹家都已落簽,我們是不是也應下來?”
翟四郎把雪瓜啃的幹幹淨淨,又招來侍女端了盆淨水洗手,待收拾得妥帖後這才應道:“此事容易,你就按往年循例來辦。”
沙州不僅是往來行商中轉貿易之地,更是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的後備糧倉與兵源地所在。每每大戰事興起,朝廷就必然從沙州征調兵源,世家子弟不想上戰場,便會出錢出物找人代替,這叫輸資代番。更何況官府把着關稅這一命脈,多數世家商賈都對曆任刺史恭順有加,互謙互助。凡是不傷根基的出錢出物,世家們也都爽快應承下來。
當然,所謂的爽快應承,也是助個六七分點到即止就好,若每次都傾力相助,即便有萬貫家财也填不夠西域這偌大的窟窿。
翟四郎把私印取來,工工整整在自己名字下方落印後交予家仆,家仆将轉帖小心卷紮好,即刻送去了下家。
“此次伊州欠收我也略有耳聞,你去準備一百石粟一百石麥。”翟四郎想了想,又補充道:“再給府裡去道帖,問父親安康并告知此事,記得務必提下六郎,就說今年織坊生意不及往年,讓六郎分擔一些籌糧事務。”
翟四郎自認生意往來上不比六郎差,甚至将族中織坊生意打理的比從前還要好。可偏偏六郎善讀書,從小就得到父親和不少長輩的青睐,今年朝廷增派下來的千佛洞造窟事務也交由他手打理。官窟與私窟不同,采買、選本、招工匠、運輸哪個環節都可以略加操作,實打實的肥差。若是造像完美落成聖人一高興,說不定還能撈個官身。
翟四郎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嫉妒的心都要飛出來了。是以此次州府籌糧,他必要拉六郎進來,小小搜刮他一筆也能出出氣。
翟四郎越想越氣,擡手順了順胸口,又索性吩咐家中胡姬将琵琶搬來,自顧自彈撥了好一會才解氣。
幾首西域大曲彈完,翟四郎複又無聊起來,叫來安九道:“天光墟買的金杯送到父親那了嗎?”
“送到了。”安九答道。
翟四郎轉身看向安九,一臉你繼續說我繼續聽的表情。
安九是跟在他身邊多年的管事,最是懂他心思,今日就草草答個“送到”,必有問題。
“這。。。”安九吞吞吐吐道,“送過去的時候,大東家歡喜的很,說此物是百年難見的寶貝,實在太過精緻舍不得用,準備找工匠打個盒子盛放收藏,又連連稱贊東家孝順。但。。。”
“但怎樣?”翟四郎急切問道。
“但大東家不知道從哪聽說天光墟遇險的事,心中起了嫌隙,覺得此物是天光墟帶出來的,是不詳之物,便又叫管事收到倉庫去了。”
“什麼!”翟四郎差點琵琶都沒拿穩,咬牙切齒道,“必定又是六郎在父親耳邊搬弄是非!他最愛搞這一套。”他暗自腹诽,若來日逮到機會必十倍奉還。
提及天光墟,翟四郎又想起來往淩少卿宅子送禮的事,随即問道:“去淩少卿宅子了嗎?”
安九道:“去了,但昨日淩少卿不在宅中,小的打聽說是去了南柳巷元郎中家中,遂又前往南柳巷。接待的是淩少卿的近衛,至于淩少卿,屬下隻是遠遠瞥到一眼,不曾說過話。”
“那禮都收了嗎?”
“都收下了,東家這份善意想必上官們心中是有數的。”
翟四郎頗為欣慰應了一聲,可臉上笑容沒挂多久,就忽的從胡椅上彈起來,吓了安九一跳。
“糟了!”翟四郎急急吼道,“快,把門口的人叫進來!”
家仆被東家這麼一喊,也顧不上手中家務活,急匆匆到院内複命。
隻見翟四郎劈頭蓋臉就問:“送轉帖來的是衙署的差役?”
家仆搖搖頭:“不是。”過了一會兒,又撓撓頭補充道,“好像也是。”
“到底是不是?”翟四郎在一旁幹着急。
“看裝束是上好的鍛面袍子,身形氣質也好,但沙州哪有穿的這般好的差爺;可看做派又很客氣講禮數,跟州府差役又差不多。”家仆仔細回想道。
“哎呀!”翟四郎拍拍大腿,氣勢洶洶道,“蠢貨!”
安九即刻領會到其中意思,打發已吓得手腳顫抖的家仆出去,又朝翟四郎施了一禮道:“東家勿惱,此事尚能補救。”
怪不得時辰尚早轉帖就到了自己手上,那張家、曹家哪次不是推辭到最後才落簽,此次早早就簽了轉帖送過來,定是已經見過來人了。
來人不是别人,正是李隆基二十四近衛之一,前些日子在城門協助盤查,不少人見過。
司刑寺掌刑獄,乃中樞九寺五監之一,與外州沒有必然聯系,跟沙州府衙屬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部門,按理不便插手州府内務。但此次淩少卿來沙州查霜羽青蘭一案,要借力州府辦事,自然也會私下協助李思貞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此番邀約,多半是司刑寺上官的意思,但帖子又不能落司刑寺印,便隻好借刺史之名召集大家。
派近衛送帖,意思再清楚不過了,是明示,也是震懾。
張家、曹家早就看透這背後的意思,是以爽利的就應了約。他歎自己蠢鈍如此現在才反應過來。
何況天光墟一事,衆人欠淩少卿一個人情。
說是人情,實為把柄。
“依你之見,此事如何處理才算妥帖?”翟四郎一邊踱步一邊搓手問道。
安九道:“災糧的事,東家恐怕要加倍籌集了。”
“這事好說。還有呢?”
安九想了想,道:“近些日子大部分衙役都被調派出去查康大郎行蹤了,衙門缺人手,我們可以派翟府家衛組成運糧隊幫送災糧,路途一應支出皆由翟府承擔。運糧這事,它屬于是協助官家辦差,在小的看來與六郎那造官窟的差事也沒什麼兩樣。”
“何況這位淩少卿是京都四品上官,咱們實打實的在他面前博了個好名聲,來日攀點交情也未必是登天難事。小的打聽了,這位的父親可是大名鼎鼎的吏部侍郎,掌五品下官員铨選。”
安九伸出五根手指在翟四郎面前晃了晃,勾的翟四郎心癢癢。
翟四郎一拍大腿:“就按你說的辦!”
翌日清晨,翟四郎趕到衙署的時候,衙署門外已烏泱泱聚集了一堆人。
他兩眼一黑,心想自己已經來得夠早了,沒想到這幫人比自己還要狠,心中怒罵道:這些狗奴,平日不見你們這麼殷勤。
凡是進了天光墟的,還活着的,基本都到了。
沒有參加天光墟的,聞着機會的,也來摻一腳。
是以衙署門口從卯時前兩刻起,便陸陸續續站滿了人,半個沙州的富人都聚在此處了。
倉曹參軍夾着文書來衙門點卯時,差點拔腿就跑,以為自己攤上什麼大事了。
他前腳剛退一步,後腳就被一群人架着到了衙署大門跟前。
“侯參軍,這次湊糧的事情,淩少卿是什麼态度?高興的還是不高興的?自願的還是不自願的,你跟我們說道說道,我們也好準備一下。”
侯參軍一時也懵了,他幾時見過沙州富人們如此殷勤上趕着往衙署湊。但上峰的事他一個小小參軍哪敢置喙,隻得莊重施了一禮,邀請衆人進衙門再詳談。
彼時衙門院子周回也不過才四五十步,現下圍滿了一圈人顯得頗為擁擠。侯參軍光是從倉庫裡搬胡凳都搬了幾十張,累得腰酸背痛、青衫汗濕,才總算把這群财神爺安置妥帖。
李思貞也早早到了。
他進門之後端坐于正堂之上,但僅是與衆人寒暄并不提籌糧一事,明眼人都知道,是在等那位上官出現。
天空漸漸明亮起來,衙門院牆上叽叽喳喳停了一排山雀,好像是來湊熱鬧的。牆外的老楊樹也已開始落葉,一部分飄至衙門内,一部分仍然傲嬌的挂在枝頭,與秋日對抗。
辰時,院外終于響起馬蹄聲,一年輕郎君翻身下馬朝衙門内走來,步子輕盈又穩健,背挺的筆直,一進來便入了上座。
他今日着了件鴉青色團花紋長袍,合着堅毅冷峻的面龐,氣質說不出的清貴。
衆人紛紛不自覺的端正起來,靜聽訓示。
李思貞輕咳一聲,示意倉曹參軍開始。
侯參軍從一開始懷裡就抱着一卷文書,上下招呼時也不忘将其護在胸前。現在終于得了令,這才緩緩将其展開發與衆人傳閱。
“諸位郎君,這是小老兒根據伊州刺史借糧文書編撰的籌糧賬本,請各位查閱。”
先頭拿賬本看的是曹家二郎,在沙州經營珠寶玉石生意。隻見他快速浏覽了一遍,眉毛幾乎要擰到一處。
接下來的人拿到賬本無不皺眉、思考、手指打着圈盤算起來。
侯參軍朗聲道:“此次伊州共請調糧兩萬石,調糧數額較大,衙門義倉遠遠夠不上此數。但!”這位年逾花甲的青衫官員環視一周,铿锵有力道,“伊州邊境重地,大批軍士負擔着大周的安危,一旦軍府缺糧,邊境軍防便不能得到保障,邊境要是破防,沙州不能獨善其身。況且沙州本就擔負北庭府部分軍糧,因此此次籌糧,于公于理,我等都應傾囊相助。”
許是今日有大人物撐腰,侯參軍将胸膛挺直,人生再也沒有像今日這般舒朗、有顔面,因此聲音格外大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