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星辰漫天如螢。
大漠的星空真的很好看,比長安的更高遠,更遼闊,更自由。
五十杖刑任是個男子也難以承受,妙妙躺在濕冷的草堆裡,眼神虛晃望着窗外的星空,疼的意識有些渙散。
司刑寺的人貌似已經察覺到了組織的存在,把有分會印記的人單獨關押審問,今日還查到了城東車馬行那裡。為了保住底下那些同樣出身苦命,好不容易苦盡甘來的人,妙妙承擔了所有的罪責。
刑訊到此為止,這樣才不會連累少主。
夜涼如水,沙州的秋天來得早。
那年長安的秋也是來的很早,八月底已是漫天黃葉。馮喚喚得了新的身驗,跟随胡商車隊逃出長安,一路山花遍野,天高氣爽,連呼吸都是自由的。那時的她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幻想,她覺得憑自己的手藝定能在邊陲随便找個城鎮安穩的生活下來,忙時釀酒賣酒,閑時上山采摘踏青,她甚至給自己未來的鋪子已經想好了名字,就叫妙齋。
西去長途漫漫。
起初的路程大家和和氣氣出入有禮,可随着長安漸遠,城池稀疏,每每到一州要花上三四天的時間,路上行商逐漸減少,路途開始變得沉悶又煩躁,衆人小摩擦漸起。
噩夢終于在那天爆發,平時謙虛有禮的行商紛紛撕掉虛僞的假面。為了洩欲,他們将馮喚喚綁到了一處山谷。把戲由投骰子産生,赢了優先。
隴右道地廣人稀野獸又多,馮娘子孤身一人西行,難免遭遇不測。
誰會在意一個孤女呢。
一輪輪的蹂躏讓她身體止不住發抖,激烈的掙紮、嘶吼、咒罵漸漸變成求情、哀嚎、哭訴。。。空谷回蕩的慘烈哭聲被暗夜吞噬,隻有夜枭冷漠地見證。
數日後,她的身體被折騰得如散架的木傀儡,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眼裡早就變得空洞。惡人們漸漸失去興緻,彎刀将她腰身刺穿,鮮血鋪滿周身,她再也沒了反抗的力氣,像牲畜一樣被扔到了路邊蘆葦灘。
露水濕重,混合着腥臭的血味,引來山中野狗。它們嘶着尖牙,流着唾液,發紅的眼睛充滿野獸的攻擊欲望。
身體被再次撕扯,咬爛,她心死,絕望的閉上眼睛。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聽到耳邊地雷轟動,馬蹄滾滾踏來!
弓箭劃破長空,将為首的野狗穿透,随後十幾支長箭整齊發出,将周遭野狗全部釘死在土裡!野狗血漿爆裂,激起她一陣幹嘔。
馬蹄嗒嗒靠近,一白衣郎君下馬緩緩走到她面前。
她擡起頭,眼淚和鮮血早已模糊了雙眼。
也是這樣的秋夜,白衣郎君長身玉立站在她面前,将漫天星光蔽去了光芒。
“是前面的商隊?”郎君蹲下身問道,聲音很年輕,溫柔的,淡淡的。
她雙目不清,隻得微微點頭。
“想報仇嗎?”郎君問。
幾日地獄般的遭遇,她早已屈服于這樣的爛命,放棄抵抗。她無數次在心裡哀嚎,隻想快些結束這一世的噩夢,好去下一個輪回。
可是一個即将投入地獄的人,如今見到了一束人間的光。
仇恨的烈火重新點燃,焚烈全身,慘烈的嘶吼化作利劍一遍遍的刺穿她身。
想報仇嗎?白衣郎君問。
她想!她每日每夜都想!
她要将那些肮髒污穢的鬼全都打回地獄!
“想!我想報仇!”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喊,身上傷口被震開,卻已無血再流。
白衣郎君将褴褛衣衫覆上她的胸口,随後淡淡吩咐:“去查。”
十幾匹馬應聲而出,轟轟隆隆奔向前方。片刻後前方山谷響起一陣哀嚎,火光沖天,将周遭山脈照亮。
“我已為你報仇,你此生不得再結仇恨。前面是肅州,我會幫你找個醫館,你好好生活去吧。”
馮喚喚躺在泥裡,眼裡流出血淚,她苦笑一聲:“多謝恩公,喚喚此生心願已了。再求恩公一件事,幫我了結這賤命。”
白衣郎君有些猶豫,他緩緩問道:“你。。。你不想活?”
“喚喚孤身一人走到現在,無親無友。天地廣廣日月星朗,人間市井往來,卻已沒有我想等的人,想去的地方。”
人沒了目标,就沒有活下去的欲望。
年輕郎君沉思片刻,道:“那你可願意追随我?”
這一句話啊,就是四年的光景。
這四年裡,妙妙活下去的支撐就是幫少主守着小梁山,守着這座蓬萊閣和沙州城的情報網,以報答他的恩情。如今盤口已毀在自己手上,她覺得愧疚無比。
牢房外響起悉索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慢慢靠近,将妙妙的思緒拉回。
房門被打開,一人靠近。
他穿着一雙普通烏靴,素白衣袍角幹淨得一塵不染。
妙妙拖着疲憊的身體,竭盡力氣擡起頭,像四年前一樣。這次,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皙俊美的面孔,眼睛明亮眼尾細長微翹,眉間盡是溫柔,如春天那滿山的繁花帶給人希望。
妙妙笑了,笑的眼睛彎彎唇如蝶翼,一如她剛到長安時,街鄰也是這樣誇她像春日彩蝶一樣美。
“妙妙在此拜謝少主。”她覺得有點困,眼皮不自覺的打架。
白衣郎君上前為她把脈,他有些驚訝:“你服了紫丹?!唉,你這是何苦,我未曾怪過你。”
“是妙妙沒用,沒守護好蓬萊閣。若是不能幫少主分憂,妙妙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隻可惜我這樣的人是去不了西方極樂淨土的,隻願來世結草銜環繼續報答少主。”
這一世活得太累,她想換一世活。
困意持續上頭,妙妙身體開始發涼,她耗盡所有力氣,抓了一把星光在手上。
“人間的光啊。。。少主,保重。”耳語呢喃,妙妙閉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
“要走了嗎。。。”白衣郎君柔聲道。
窗外天空星星點點,蟲鳴鸮叫,街巷有人喝醉争吵,有人彈奏吹箫,遠處裡坊仍有人趁着夜色搗衣,院子裡透出微微火光。
妙妙,這些才是存在的意義。
他想。
啞叔等到二更,陰影裡才走出一個人,他步子走的緩慢,面上沒有表情。
啞叔上前将披袍罩在元白肩上。
“妙妙服了紫丹。”
啞叔不可置信的望向他,想發聲說點什麼,啊啊了兩聲又閉上了嘴。
“即使她不服紫丹,也禁不住司刑寺私刑盤查。”元白渾身罩上了一層冷漠,“圍殺京都官員,又将禍水引到蓬萊閣斷我一臂,真是一石二鳥的好計謀。看來沙州城還藏着一方本事不小的人,是我大意了。”
元大交易毒草被滅口,康大郎偷走藥草不知所蹤,現下蓬萊閣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内奸,他競毫無察覺。這樁樁件件,都顯示着沙州情報大網出了問題。
“啞叔,消息放去西面和東面,盡快查出康大郎的行蹤,還有隐藏在沙州城裡的這個勢力。”元白将披袍攏了攏,望向天空。
沙州這地方變天如變臉,前些日子還濕熱無比,轉眼就涼爽清寒。
冷死個人。元白暗罵。
“啞叔,天光墟近幾日是不是要開了?”元白忽然想起這件事。
啞叔點頭,伸手比出三根手指。
“嗯。”元白目光移回前方,輕輕歎了口氣:“夜涼,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