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針過火後,分置列缺穴、委中穴,又在針頭插入艾團小心點燃,氣氲随熱感傳入身體,将疲憊驅退。白煙袅袅散開有些嗆人,小娘子梳着雙環髻,穿着桃紅色半臂窄袖襦裙,雙手托腮在塌邊靜靜看着,一動不動。
“靜娘,離遠點。。。”元白嘴上囑咐,眼睛卻不離銀針半分。
“元郎中,這煙真的有效麼?阿娘,你可有舒緩?”靜娘眨着圓圓的眼睛,聲音軟糯可人。
“有勞元郎中特意過來幫我看病,這幾日府上變故,元郎中節哀。你放心,我與刺史一定追查到底,還元家一個公道。”昨天剛出牢獄,今天林晚照就把元白叫進刺史府來,護人的心思一目了然。
“多謝夫人關心,在下何德何能。”元白知道林晚照有意護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淩少卿沒有為難你吧?”林晚照一臉心疼上下端詳,牢獄的手段她是知道的,眼前這個白嫩嫩的溫柔郎君要是被一套器具折磨下來,那簡直叫人心疼。
“淩少卿。。。姓淩麼。”元白兀自呢喃。
“可不是麼,當今吏部侍郎的公子,官威大着呢,你在他手下安全放出來,倒是奇怪,可能你運氣好吧。今晨布行的曹大運氣就不那麼好了,聽說在蓬萊閣被弩箭刺穿了腳趾,你說他惹那幫人做什麼,缺心眼兒吧。”林晚照歎息。
元白忍不住嘴角上揚。他手上動作細緻,艾炙熱氣浸入穴位,把淤積的陰寒散去,連日疲勞舒緩不少。林晚照舒服得打了個哈欠。
“昨日雞鳴寺布施人手不夠,我就帶了婢女前去幫忙。話說這布施的活還真不是一般娘子能做的,我這把老骨頭都要散架了。”
林晚照自出生就帶着心疾,藥石無醫隻能自行安養。她幼時随父親官遷洛陽,年輕時又跟随刺史輾轉沙州,舟車勞頓好幾次險些喪命。好在幾年前遇到元郎中,用珍貴藥材給她慢慢調養着,已經許久不發病了。她家大娘婉姝,從小鍛煉體魄倒是無礙,隻是小娘子婉靜随了她,天生精氣不足,是以元白給她配了個山參香囊時時帶着。
眼前梳雙環髻的小娘子就是靜娘。靜娘覺得香囊是定親之物,天天嚷着長大了要嫁給元郎中。
“雞鳴寺不是有豆盧軍士兵幫忙守着麼?”元白漫不經心問。
“是有士兵守着,可我擔着刺史夫人的名,總要出面鎮場的。”
“雞鳴寺的流民人數很多麼,把夫人累成這樣,這些人可有登記造冊?”
“嗯?郎中倒是提醒我了,最近衙門的人都被派出去找康大郎了,流民登記這事還沒安排。懷遠有意上報朝廷收納這些流民入籍,或許我可以先幫他編冊整理。”林婉照眼底露出欣賞之色,“郎中腦子就是好使。”
元白手上艾條遊走:“在下無意說的,夫人仁義,沙州之幸。”他頓了頓,又緩緩開口:“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夫人能否答應。”
“元郎中盡管說。”
“夫人如此仁義,在下也想出些綿薄力,我這别的沒有,就一身行醫治病的本事,我想去雞鳴寺幫流民問問診,替夫人分擔些壓力。畢竟人群聚集容易滋生疫病。”
“當然可以!”林晚照彈起身來,誰知忘了腿上還在艾炙,煙頭燙到皮膚,她哎喲一聲又彈開。
“夫人小心!燙着沒!”元白趕緊收回艾條,轉身就要去掏藥膏。
“無事無事,郎中可以幫忙為窮人問診,簡直是天大的功德,隻是。。。”
“夫人可是有顧慮?”
“隻是雞鳴寺人太多,昨日還起了踩踏事故,一個時辰前我讓陰校尉帶人把他們安排到南門外社稷壇安置了,郎中要多走幾步路過去。”
元白手上一滞,心道不好。
“那在下等下就過去看看。”元白把燙傷藥膏遞給靜娘,靜娘接過挑了一些給阿娘塗抹。
“那敢情好。我等會兒叫個婢女跟你一起去,陰校尉認識她。”林晚照道。
靜娘豎着耳朵在旁邊偷聽,立馬開心嚷道:“我去我去!我陪元郎中去!”
元白微笑扶額:“靜娘不要搗亂。”
“不搗亂不搗亂。”靜娘連連擺手,“郎中問診,我就在一邊學。我可比婢女管用啊,陰叔叔認識我,有我在,士兵不敢為難你。”
元白心想,還真是。
于是他看向林晚照。
林晚照笑呵呵看着二人一臉寵溺,見元白望過來,急忙點頭:“當然可以。就讓靜娘陪你走一圈吧。”對于這個溫柔郎中,林晚照一百個放心加滿意。
“我記得元郎中二十有一?年紀可不小了,元大生前可有給你婚配?”林晚照眉眼微挑。
元白無奈苦笑。即使苦笑,他的眼睛也微微彎挑,整個人看起來柔和無比。
“我每次來夫人都要裝作失憶般問我一次。那我再答,不曾婚配。”
“那。。。”
林晚照将将才開口一個字,元白就知道接下來的對話了。
他緩緩搖頭:“沒有。不想。靜娘值得更好的良人。”
“唉。。。”林晚照深深歎口氣,任她怎麼問怎麼激,這元郎中始終就是一副逃離的口氣,仿佛是個不近女色的和尚,倒是适合去廟裡守清燈。
“今日府衙會客,送了一些飯食過來,現下午時已過,元郎中先吃一些再去南門。”不等元白開口,林晚照杏眼圓睜嗔道:“這裡離南門幾百步遠,我可不能把恩人餓着,不許拒絕!”
元白看了看靜娘,這個眨着大眼睛的小娘子正鼓着嘴巴捂着咕噜噜叫的肚子,他随即笑道:“遵命。”
東城門攔截了一輛運貨的馬車。
馬車上裝載的是一批銅佛。
本來這批貨手續齊全,城門郎盤查後準備放行的,誰知其中一尊銅佛不小心掉了出來,悶聲砸到地上,砸出了一個小坑,這立即引起了城門郎的注意。
馬車被趕到城牆下,城門郎連續拎了幾尊銅佛出來,其中兩尊重的要命,于是報了府衙。
李隆基和李思貞騎馬趕來,戶曹參軍已經夾了文書在旁等候。
每日過所簽發不上五十份,他今日才簽發十份出城過所,就被告知有商隊有異。司刑寺的上官就在沙州城裡,他抹了把汗,内心忐忑杵在一邊。
“少卿,使君。”城門郎上前禀報,“這批出城的銅佛重量有異,疑似純金。”
昨日府衙才下了命令,黃金出城凡超過百金都要檢查并追朔來源,是以城門郎對一切出城金飾格外注意,相似的黃銅也不放過。這批銅佛共三十件,其中重量有異的一共十五件。
李隆基徑直抽出佩刀,一刀斬下銅佛頭顱。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佩刀出自少府監最有經驗的老工匠,鋒利無比。
李思貞拾起佛身觀察片刻,确認其内裡為純金打造。戶曹參軍慌忙遞上文書,道:“這是今日抄錄的過所,這批貨報的是銅佛,非金佛。”
也就是說,這批貨謊報類目,可能見不得光,交不出來源。
“藥草可換金子。。。”李隆基想到昨日蓬萊閣妙玄交待的康大郎口中的“瘋話”,疑惑道,“可是這十五件金佛有幾十斤重,如此巨大的交易錢額,不管是元大,還是康大郎,普通百姓如何吞得下?”
“問問看。”李思貞走到城牆下,那裡正蹲着幾個車馬行的人。
“這批貨運去哪?”李思貞問。
帶頭趕車的壯漢畏畏縮縮從懷裡掏出一袋玉珠,答道:“過所、過所上寫的是瓜州大佛寺,實際東主是讓運到瓜州城外的雷神廟。這是東主給的賞錢。不敢隐瞞使君。”
李思貞接過錦袋,裡面沉甸甸一堆玉珠,圓潤水綠,他朝戶曹參軍看去,戶曹參軍趕忙翻開文書,點頭道:“過所确實寫的瓜州大佛寺。”
李隆基擡手揮了揮,左右坊牆後突然鑽出來幾個近衛。
“主人。”
“立刻去瓜州查下。”
“是!”
李思貞也十分穩妥地叫了幾個衙役,跟着近衛出城。
這時李隆基走到趕車人面前,寒聲問道:“給錢的東主是哪家?模樣如何?”
那人想了想,答道:“是個樣貌十分普通的胡商,穿駝色袍子,滿臉虬髯。旁邊跟了個小郎君,圓臉,褐色的卷發。這二人隻說是為還願,捐一批佛像去瓜州,身份不便透露。這類做生意的人不少,他們手裡錢來得不幹淨,怕有報應,時常去佛寺捐香火告願。這種事情隐私,某不好再細問了。”
這個描述,驚得李隆基手掌一度發麻。
“如何?”李思貞見李隆基立在原地面如寒霜,關懷問道。
“是前兩日在醉仙酒肆下毒的人。”李隆基沉聲道。
“什麼!”李思貞亦大驚,他面色凝重道,“沙州戶四千,人口八千餘,這樣面貌的胡商沙州城實在太多,要找出來談何容易。”
李隆基拾起地上的佛頭看了看,皺眉道:“與一個郎中交易藥草,不會動用這麼大額的金子,實在太顯眼了。。。”
李思貞手裡拿着佛身,内裡金燦燦、沉甸甸,他面色亦冷峻,對李隆基的猜疑表示贊同:“這幾十斤的金子,足以買下一個大馬場。。。馬場。。。”李思貞思及此處,目光越來越深沉。
“刺史想到什麼?”李隆基問。
“沒什麼。”李思貞面上恢複平常,“在下跟少卿的想法一樣,歸元藥鋪不可能吞下這麼多的金子,就算吞了,尋常做法也是将金子融了做金飾品,這麼大規模統一鑄佛像,實在難琢磨。但若不是霜羽青蘭交易的金子,那這麼大一批金子又是做什麼用的?如果是沙州某個世家富商,大可做個帳走明面,這不算難事,又何必擔風險藏在佛像裡運出?”
李隆基看了看馬車和人,暫時也想不通其中道理,隻能吩咐道:“先帶回衙門,再差幾個人去車馬行查查。”
“隻能先這樣了。”李思貞回道。
回衙門的路上,二人剛好遇到元白和靜娘出門。
“阿耶!”靜娘遠遠望到李思貞,開心得原地蹦起來。李思貞還未及南街,就勒停了馬下來朝靜娘走去。
“阿耶!阿耶吃過飯了嗎?我跟阿娘都擔心你查案顧不上吃飯,阿娘在家裡給你留了鼓樓子,早晨剛殺的羊羔肉,可新鮮了。”
李思貞一把抱起靜娘:“阿耶不餓。”說是這樣說,肚子裡卻敲起了鼓。靜娘撲哧笑着,說阿耶撒謊,硬是要拉着李思貞回家吃飯。
“靜娘不許胡鬧,今日阿耶還要回衙門坐班,處理政務。”
“那也要吃飯啊。”靜娘很是為難的看了看元白,又看了看李思貞,抿着嘴思忖半晌,終于下定決定似的說,“元郎中,我要守着阿耶回去吃飯,嗯。。。嗯。。。”她朝周遭看了看,最後目光鎖定在李隆基身上,“不如這個哥哥陪你去吧,可以嗎?”
靜娘朝李隆基問話,後者一下愣在原地眼裡帶着幾分不知所措。
李思貞嘴角抽了抽:“靜娘休要亂說!少卿恕罪,靜娘她年紀小不懂事。”
李隆基攏手咳了咳,道:“無事。”他目光遊移到元白身上,淡淡的冷梅香飄散過來,讓他挪不開眼。
“在下受照夫人所托,去南門外給流民問診,以防疫病滋生。”元白朝李隆基微微颔首,緩緩道,“南門管束松散,雖有士兵協調,但總會有遺漏的地方。沙州剛下過幾場大雨,天氣忽冷忽熱,人員混雜,極易有瘟疫發生。”
“南門。。。人員混雜。。。”李隆基心中一動,于是轉頭向李思貞道,“刺史先回去休息,就由淩某随郎中走一趟。”
“嗯?”李思貞沒想到他會對這件事感興趣,連忙道,“少卿也未用過午食,不如跟在下一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