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也有些不忍,歎了口氣:“還剩一口氣,少将軍進去看看他吧。”
不大點兒的小身子趴卧在一張簡陋的行軍床上,身上所有的衣物已經被除去,一條舊毯子虛虛地蓋住了腰臀,兩條小細腿和窄窄的上半身都露在外面,大大小小的傷痕遍布全身。背脊上的藥帛正緩緩地滲出鮮血。小孩兒蒼白的小臉兒側着,壓得幹裂泛灰的小嘴恹恹地嘟起,腦袋上的小發鬏松了,枯黃的短發被汗水黏在兩頰,小模樣看着可憐極了。
魏瓒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蛋,宣軟的觸感令他不自覺地蜷了蜷指頭,他記得這小孩兒頰邊還有個梨渦,圓圓淺淺的,笑起來甜絲絲的,十分讨喜。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竟然是這麼小一個孩子救了他,先是将他從恐怖的瘴林中帶了出來,又憑着這麼小的身子硬是将昏迷中的他從空濛山上背了下來。
在巫醫的醫廬之時,魏瓒其實是醒過來一陣的,那個臉上有圖騰的人告訴他,這個叫小果的孩子答應了充當藥人試藥,才換得了醫治他的機會。
魏瓒當時問他是試的什麼藥,那人笑得陰恻側的,說你放心,這小孩兒命硬得很,上回他試藥之時吐了半碗血都活了下來。
魏瓒怒不可遏地說不用給他治了,那人說了句那可由不得你,随即他就被一塊沾了麻藥的藥帛給按住了口鼻。
“你這個小崽子,是不是傻的?”,魏瓒看着眼前失去活力的小人兒,喃喃地罵道,“你怎麼敢的?那麼大一頭狼撲過來,你不怕嗎?自個兒才這麼大一丁點兒,就敢去替我擋。”
魏瓒出身顯貴,又長在皇宮,打小接觸的人不是對他恭恭敬敬的,就是帶着各種面具,連兒時要好的玩伴都因為各種原因漸漸疏遠。他幼年失恃,而他的父帥常年在外征戰,一年到頭都難見一面,從未遇到過一個不因他的家世背景就對他好的人,就連那些在戰場上拼死守護他的侍衛都是受了他父帥的囑托。從來就沒有人僅僅是因為他魏瓒這個人,而豁出生命去護着他,隻有這個叫岑罪果的異族孩童,萍水相逢卻不惜舍命相救。
他不應該是任何人的罪過,也不是因罪孽而結出來的果實,他應該是被捧在掌心中最珍愛的碩果。魏瓒心裡這麼想着,手便取下了出生後就戴在脖頸上的那條銀鍊,銀鍊上有個機關小鎖,他撥開了關竅,小鎖應聲而開露出了裡面藏着的一顆藥丸子,他将丸子塞進了岑罪果的口中,用食指往小孩兒喉嚨眼兒裡一戳,藥丸就順勢被吞了進去。
魏瓒沒忍住又捏了捏他綿軟的臉頰,說道:“世上唯一的九還丹,我們魏家的保命藥都給了你,你一定要活下來啊,不然剪了你的小麻雀。”
魏瓒看着岑罪果又長又濃的睫毛無意識地簌簌抖了幾下,就趴在床邊看,像得了個大玩具一般,一會兒摸摸人腦袋一會兒捏捏人小手,沒一會兒自己也玩累了,攥着岑罪果的手就在床邊睡着了。可能在這一晚,命運的紅繩就牢牢的系在了倆人的手腕上。
三日後岑罪果醒了過來,隻覺得喉嚨口都要冒煙了,因不知身處何處,小動物般的警覺令他沒有馬上出聲,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明白過來自己可能是被人救了,帳子裡沒人,但實在是太渴了,他忍着後背火炙針刺一般的疼痛掙紮着爬了起來,發現自己渾身光溜溜的,周圍也沒見自己的衣裳,便将毯子披在了身上,小心翼翼地撩開帳簾一條縫往外張望,就看見帳外不遠處站着兩個人,其中一人焦急地說道:“少将軍,你怎可以将這保命的藥随意就給了一個來曆不明的蠻族小童呢?”
然後就聽見另一個聲音回到:“他并非來曆不明,是他救了我的性命。”
岑罪果認得這是小阿哥的聲音,那個陌生焦急的聲音繼續說:“瀛州被圍,魏家軍在幾次突圍戰中死傷慘烈,連軍報都很難傳出來,眼下最重要的是少将軍要盡快帶兵馳援瀛州城。”
魏瓒點頭交代了幾句,眉宇間一片肅穆,腳下沒停地随那人匆匆走遠了。
岑罪果縮了縮腦袋,心想着他們說的那個保命的神藥,是給我吃了嗎?
片刻後軍号響起,外面的各種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人聲夾雜着馬蹄和兵器的碰撞聲紛雜成一片。岑最果不敢貿貿然走出帳子,身上又疼得厲害,隻能躺回了床上,舔了舔幹裂的唇,蜷縮成一小團,一個人默默地熬着。
好在過一會兒進來一個小藥童,見他醒來顯得十分驚喜,跳起來說是要去叫軍醫,岑罪果虛弱地“嗳”了一聲,那人已經跑沒影了,他嘟囔道:“能不能給我口水喝啊。”
沒過一會兒那小藥童又吧嗒吧嗒地跑了回來,氣喘籲籲地說道:“我都給搞忘了,軍醫他去了前線。你居然這麼快就醒了,他說你沒個十天八天的是不可能醒得來呢!竟然三天就醒了,真是太厲害了。”,這人倒豆子一般,自顧自的說個沒完。
岑罪果啞着嗓子:“這位小師傅,有勞給口水喝成不?”
那藥童才想起來爐子上還煨着藥,連忙将人扶了起來:“我這就去給你取水,等會得喝藥。”
連幹了三杯水後,岑罪果總算是緩了過來,連聲道着謝。藥童手一揮說了句:“沒事,聽說是你救了我們的少将軍,那我自然是得好好照顧你的。”
岑罪果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嘀咕道:“你們的少将軍就是小阿哥嗎?”
還沒等藥童回答,帳簾就被掀起,熟悉的聲音傳來:“他們的少将軍便是我。”
岑罪果一擡眼就看見魏瓒換上了一套锃亮嶄新的銀甲,威風凜凜地大步走了進來。
“小阿哥可真俊呐!”,岑罪果将心中的贊歎脫口而出,有點害羞地捂住了嘴,縮着肩膀傻樂。
魏瓒見小孩兒醒了,還恢複了些活力,便過來捏了捏心心念念的軟包子臉頰,道:“我這就要出發去助我父帥一臂之力,臨行前過來看看你,見你醒了我便也放心了,這裡是我魏家軍的軍營,你且安心住下,藥童會留下照顧你的。”,魏瓒指了指旁邊的小藥童,那藥童忙應了聲。
岑罪果乖乖地點了點頭,說了句好,又想起魏瓒腿上被毒物咬傷的毒,便問道:“小阿哥,你腿上的蛇毒可解了?你們族中的巫醫可找得到狼吻草?我族巫醫說此毒一定要用狼吻草才能解的。”,他想起巫醫給他的種子,着急忙慌地想要掏出來,結果掀開毯子,才發現自己光着屁股呐,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趕緊拉着毯子往身上裹。
魏瓒眼明手快地伸手彈了一記他的小麻雀,笑道:“我的毒被軍醫暫時用金針壓制了,等去了瀛州我父帥麾下的一位醫師定然能解。你就放心養着你自己的傷吧,還好野狼沒将你這小雀兒掏了去。”
岑罪果的小麻雀微微一疼,趕緊拿手捂住,漲紅着臉瞪着眼前的始作俑者,嘟囔着:“你……你怎麼老打我小雀兒的主意?”
魏瓒用手指輕輕地刮了刮他的臉頰肉,柔聲道:“還不是看你這小屁孩兒傻乎乎的挺可愛,傷口還疼着吧,要多躺着休息,别到處跑。”
“唔,還是有些疼的……小果聽話,不會亂跑的。”
“好乖,熬不住的時候就吃糖球,吃了就不疼了。”,魏瓒将一油紙袋的糖球塞進了岑最果懷中,“等你吃完這包糖球,小阿哥就回來了,等着我。”
岑罪果咧開嘴,頰邊梨渦乍現,露出個比蜜糖還甜的笑臉:“那小果這裡等着小阿哥回來。”
魏瓒本來想問他,若是我軍得勝歸朝你可願意随我去京都?但想了想還是将話咽了下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腰側的拏雲取下,放在岑最果手中,說道:“這把匕首叫拏雲,曾經為我擋過一箭,算我的護身符,我現在将它送給你,當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就用它來保護自己。”
岑罪果怔怔地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匕首,這把匕首他是用過的,那時割開藤條鋒利得很,雖然他沒什麼見識,但也知道這是把好刀,而且刀鞘上鑲着些漂亮的石頭,比族中長老們身上戴的還要華麗,心中便有些忐忑。
魏瓒看出他的猶豫,便說:“我丢了你的小羊,先将這柄刀押給你,等我回來,再将小羊賠給你可好?”
岑罪果想起慘遭狼口的小羊崽們,心中也有些難過,想着弄丢了東家的羊,恐怕東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如果小阿哥能幫忙還上就再好不過了,便安心地将匕首收了下來。
魏瓒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說道:“我走了,你好好養傷。”
岑罪果将拏雲和那包糖抱在懷中,小臉兒因為缺血還蒼白着,大眼睛裡淨是不舍,說道:“那小阿哥要多加小心,不要再受傷了。”
魏瓒應了一聲便擡腳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