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瓒好笑道:“你這小孩兒,和我從前養的那隻狗子好像啊。”
岑罪果有些不好意思,甕聲甕氣地說:“自從嬢嬢走了以後,村裡的人隻會驅趕我,就連走在路上遇到了,都會避開我。沒人願意碰我一下的,你……你是第一個不嫌棄我晦氣的人。”
魏瓒不以為意的說:“你一個小孩兒有什麼好晦氣的,那是你們蠻荒小族愚昧罷了。”
岑罪果聲音悶悶的:“因為我是墨實……是不吉利的。”
魏瓒沒聽明白小孩兒在說什麼,他隻覺得胸腹間好像壓着塊大石,且越來越沉,漸漸地喘不上氣來,一個踉跄便跪在了地上,他用雙手撐着地,呼吸急促,渾身冷汗直流,意識也愈發昏聩。
“小孩兒……我……”
岑罪果覺得肩頭一輕,轉頭便在朦胧間看到魏瓒倒了下去,“小阿哥——”
魏瓒撐不住倒在地上,隻覺得氣血止不住的翻湧,口鼻處竟是有血流了出來。岑罪果撩開綁眼的布條,将火折子湊近了一看,他流出來的血竟然顔色發黑,心道,這是中毒了啊。
“小阿哥,你還能走嗎?出口就在不遠處了。”,但魏瓒一動不動的癱在地上,已經昏死了過去。
岑罪果心道不好,得馬上帶他下山去找巫醫。他想用自己的小身闆撐起魏瓒,可魏瓒小小年紀卻手長腳長的,試了半晌都扶不起來,連拖帶拽地才将魏瓒堪堪挪了幾步,情急之下岑最果去摸他手中的那把劍,沒想到昏死過去的魏瓒還死死地把着劍柄不松手。好在他腰間還别了一把匕首,岑罪果取下匕首,用其輕松地就将林中大樹上垂下的藤蔓割斷了,再将長長的藤蔓繞在魏瓒身上,兩頭再穿過腋下纏在自己肩頭,用力拖着魏瓒的身子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天上忽然有淅淅瀝瀝的雨點落下,想起來巫醫阿爺以前曾說過“毛月三更雨”,想來這便是已至三更了。
岑罪果加快了腳步,在這瘴林中若是遇上下雨,連落在地上的雨水都是有毒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岑罪果隻覺得肩頭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手臂漸漸的沒了力氣,但他一刻都不敢懈怠,咬着牙關拖着繩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終于一陣山風攜着水濕的青草氣撲面而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知道已經走出了林子,取下眼前的布條,頓時松了勁,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顧不得勻過氣趕緊去查看身後之人,微弱的火光中,隻見魏瓒臉色煞白,嘴唇已經泛出了不詳的紫色。
豆大的雨點不斷落下,将手中的火折子熄滅了,他們雖出了瘴林,但仍處于空濛山的山腰,離下山還有好長一段路,但魏瓒的傷勢卻已經刻不容緩了。岑罪果無法子隻能硬着頭皮帶着他下山,山路陡峭又逢下雨濕滑,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辛,岑罪果将魏瓒的身體半背在身上,為了防止他滑落,便用藤蔓将倆人牢牢地纏在了一起。魏瓒期間稍稍清醒了片刻,察覺自己趴伏在一個瘦弱的小肩膀上,被人半背半拖地走着,竟然是那個南燭族的小孩兒,小孩兒佝偻着身子喘着粗氣走得很慢。他想讓他放自己下來,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情急之下他用臉蹭了蹭小孩兒的後脖頸,像小狗那樣,漸漸地又沒了意識。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輪毛月亮又挂在了天上。岑罪果渾身都濕透了,他光着的腳不知道被地上的碎石磨了多少次,隻覺得腳底錐心一痛,似是有血湧了出來,腳下一滑倆人同時摔倒,裹在一塊在陡坡上滾了數圈,撞在一個大石塊上才堪堪停了下來,岑罪果被壓在了下面,成了魏瓒的人肉墊背。
“唔—”,岑罪果摔得頭昏眼花,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發現自己左邊的胳膊動不了,撕心裂肺地疼着。
他連忙用另一隻手在魏瓒身上摸索了一番,發現他身上沒有骨折才松了一口氣。可自己卻四肢發顫得站都站不起來,想起來今天放羊換來的吃食還在衣襟中,掏出來時那塊酥油餅已經被雨水泡得半爛了,他舍不得浪費,囫囵塞進嘴裡嚼巴嚼巴吃了下去,吃完才攢了點勁兒,将魏瓒重新背上身,本來想将魏瓒身上的甲胄脫下來減輕重量,但又怕萬一摔着他時沒東西護着,想了想隻能作罷。
就這麼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半宿,期間數不清摔了多少次,岑罪果隻覺得幾乎是半滾半摔的才下了山。
天色微明的時候,岑罪果敲響了巫醫醫廬的門,一身黑袍滿面圖騰刺青的巫醫看着渾身血污泥濘的小孩兒癱軟在他門前,身邊還躺着個半大的少年,倆人皆是一身狼狽,那少年一臉死灰,已是氣若遊絲。
岑罪果見到他,忙掙紮着端跪好,拼盡最後的意識央求道:“求求巫醫阿爺救救他吧,他在瘴林被毒物咬了,求求您了。”
巫醫見這少年身上銀甲雖然有磨損但用料卻是極為考究,佩劍和匕首亦非凡品,料定此人的身份定不一般,蒼老松弛的眼皮一翻,問道:“這人是盛國人吧,你同他跑去瘴林裡去作甚?”
岑罪果如實答道:“是他不小心誤闖了瘴林,我……我是去瘴林裡找他的。”
巫醫嗤笑道:“你能不知這瘴林的兇險?萍水相逢你涉險救他,小黑果子,你可真會為自己掙前程。”
岑罪果不知他話中的深意,他隻想求巫醫救他,便一個勁地磕頭,還沒磕幾下小小的身子就軟了下去,巫醫打眼一看,這是暈了過去,小孩兒渾身都是沾着泥沙的傷口,被雨水泡得泛白的皮肉正在往外滲着血水,肩膀上的衣料都被磨破了,露出瘦小單薄的肩頭上一片血肉模糊,左手怪異的耷拉着,約莫是斷了。
“這麼遠的路,你都能把人從林子裡帶出來,你這晦氣貨倒是有幾分本事,那本巫今日就替你掙這份造化。”,巫醫拎起岑罪果的小身子往牆角一抛,轉頭将魏瓒扶進了門。
岑罪果醒來時,隻見天光大熾,日中驕陽烤得他渾身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識往屋檐下縮了縮,突然想起了魏瓒,卻四處都不見他的人,好不容易撐着快要散掉的身子站了起來,才看清了這是巫醫的家,頓時松了一口氣。緩過神來身上的疼痛更甚,他的手臂好像有次被人打斷了腿那般疼,輕輕地摸了摸已經使不上勁兒的右手,疼得直抽氣。他傻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徒勞無功地用嘴朝着傷處吹氣,想着這樣會好受些。
藥廬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巫醫架着魏瓒走了出來,他将人往地上一抛,說道:“你們走吧,他眼睛沒什麼問題了,但腿上那口是環金練蛇咬的,本巫隻能暫時壓制他的毒性蔓延,這種毒唯有狼吻草可解,但狼吻生長于北方,南疆沒有,你将他送到綏州城找到他們盛國的駐軍,至于他們的軍醫手中有沒有狼吻草,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岑罪果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半晌才問道:“如果沒有狼……狼吻草的話他是不是就會死?”
巫醫啧了一聲轉身進了屋,不一會兒拿着個小瓶子出來抛給岑最果,岑最果手忙腳亂地想接,卻扯動了右手的傷疼得龇牙咧嘴的,瓶子咕噜噜地滾到了地上,他也顧不得疼趕緊去撿,拾起來吹了吹灰,就聽見巫醫說:“這是狼吻草的種子,但南疆天熱潮濕并不适合這種草藥生長,本巫也從未将此草種成過。如若盛國軍醫手頭沒有這種草藥,你便讓他将這種子帶回北方興許能種出來,但需要花費一年的時間,在此期間隻需用金針壓制毒性不向心脈蔓延便不會有性命之憂。”
“好,小果記下了,謝謝巫醫阿爺。”,岑罪果感激地點了點頭,想去扶魏瓒起來,卻怎麼也撐不起身。
巫醫看在眼裡,蹲下身将他的右手臂虛虛地握在手中:“本巫可不白治這小子。”
岑罪果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讨好道:“那……那小果幫您幹活兒可以嗎?”
巫醫乜了他一眼:“你能幹什麼活兒?”
岑罪果想了想:“巫醫阿爺家也有羊嗎?我可以放羊。”
“我不用你放羊,你将他送回去之後來我藥廬,幫我試三貼藥,怎麼樣?”,巫醫滿臉的圖騰顯得詭異極了,一雙精光乍現的眸子陰森森地盯着他,讓岑最果想到了瘴林裡的毒蠍子。
岑罪果想到上次巫醫幫他治好斷腿後,讓他試了幾副藥,他喝了之後腹中絞痛難忍,最後都吐血昏過去了,不禁心有餘悸,小小的身子顫了顫,怯怯地說:“能……能不能不要讓小果喝那種肚子會疼的藥啊?”
“你這小孩兒怎如此嬌氣,你可是墨實,命硬死不了的。這樣吧,本巫大發慈悲,将你的斷手也一并治了,如何?”,巫醫的話像一條蛇一般纏上了岑最果的頸子,讓他覺得如若自己不答應,就會下一刻被對方勒斃。正在踟蹰間,巫醫往院子裡一指,說道:“看到那輛勒勒車沒,本巫也可以借給你,你推着他走可輕松多了。”
岑罪果眼睛一亮,也顧不得以前嘗過的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了,點頭應承了下來。
巫醫滿意得笑了,拿了兩個木闆将岑罪果的斷臂固定住,喂他吃了些鎮痛的草藥,便打發他走。
岑罪果将勒勒車上的車套箍在腰間拉着車走,果然省力了許多,但還沒等他高興多久就看到村子裡有幾個南疆士兵正在四處搜查,像是在找什麼人的樣子,打眼一看其中一個昨日還來向他打聽過魏瓒的下落,被他亂指了一通給打發的。
岑罪果心頭一驚,趕緊拉着車往另一條路走,但他人小,車又重,走得并不快,眼見那群士兵離得越來越近了,他看見了他主家的那個羊圈,突然靈機一動。
“欸那個小孩兒,你車上是什麼啊?”,一個士兵指着勒勒車問道。
“是……是羊還有草料,主人讓我拿去集市賣了。”,岑罪果光着小腳丫,衣衫破爛不堪,渾身都是幹涸的泥點子,連小臉兒都是髒兮兮的,隻露出兩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像個小奴隸。
士兵打眼瞧了瞧闆車上堆了幾摞草料,還擠着幾隻小羊崽,不疑有他便放他走了。一衆士兵在村子裡搜了一早上都沒找到人,便坐在樹蔭下躲懶。
為首的士兵有些奇怪地嘟囔了句:“這南燭族的小奴不都是送到别族去當個小倌兒,玩寵之類的麼,怎麼還有出來當長工的?”
片刻後另外一個士兵道:“誰家會讓一個小孩兒去賣羊啊,不怕羊被人搶了啊?”,為首的士兵撐着刀站了起來,低呼一聲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