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見,你竟在這裡建了小屋。”
“有了這小屋,就能時時在這裡。”
赤羽轉動着酒杯緩緩道:“我已經很多年不喝酒了。小時候常常看爹爹和哥哥喝酒,有一次好奇嘗了一點,辣的直咳嗽,還納悶這麼辣的東西為什麼大人會喝得那麼來勁。後來長大了,也會和爹爹、哥哥喝酒,酒還是那麼辣,卻喝得很來勁。每次爹爹和哥哥出征回來,娘都會備上一桌子菜,我們一家人喝着酒聊着天,聽爹爹和哥哥說戰場上的故事,那樣的酒不但不辣還很香甜。後來爹爹被陷害身死,馮府被抄,我和娘被貶為奴送進教坊司。馮氏也是名門望族,慕名前來的客人很多。他們逼我喝酒、逼我唱跳,肆無忌憚地羞辱我,變着花樣的折磨我,看着我痛不欲生他們獲得了快感。還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評判我,說我這樣賣國賊的女兒就該是這樣的下場。我無數次想過死,又那麼不甘心。爹爹死了,娘親死了,哥哥死了,我若死了馮府真的就沒人了。我不相信爹爹會叛國,他是那麼忠誠那麼正直的一個人。可是我無能為力,因為我都不知自己會活到哪一天。所幸後來遇見了師傅,她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有一樣最重要那就是活着,才會有希望,才能去做想做的事。從被師傅救出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喝過酒。”
赤羽的神色黯然,像經霜曆雪的玫瑰,葉孤鴻心都要碎了。赤羽斟滿酒再度飲盡。
“葉兄,我們注定要被劃分在不同的陣營,我不想與你拔刀相向。這次的武林大會淩煙閣可不可以不去?”
“羅刹門一日不除,江湖武林就無一日甯日。我不想你被他控制,幹刀尖舔血的營生。”
“羅刹門崛起不過是十幾年的事,未有羅刹門之前江湖安甯祥和了嗎?隻要有人,江湖紛争就不會停止。淩煙閣一直避世而居,何苦為了我蹚這趟渾水,招惹是非?”
“你說得不錯,有人就有紛争。可羅刹門太過于邪惡,我們這些自诩為正派的人士總得做點什麼。”
“你以為憑着一場武林大會,憑着幾個江湖門派的集合就可以消滅羅刹門?”
“我不信羅刹門就這般堅不可摧,不可戰勝”,葉孤鴻的臉上又顯出那種孤傲堅定的神情。
“當今武林數得上的門派少說也有幾十,短短十幾年,羅刹門在江湖武林異軍突起,你以為隻是憑借它的血腥殘暴?它背後牽動的是朝廷的勢力。你以為我憑什麼能在守衛森嚴的淩煙閣來去自如盜取金蠶?江湖上排的上号的門派布局建築,人員構成,武功絕學,羅刹門了如指掌。說句不客氣的話,八月初八的武林大會不過是以卵擊石、蜉蝣撼樹而已!”赤羽說這話鋒芒狠厲,到最後眼中都出現了殺氣。
葉孤鴻震驚于赤羽話裡的信息,他更沒想到淩煙閣在她心裡竟然是這樣的地位,他以為她對淩煙閣應該是不同的。
“原來,淩煙閣在你心中不過如此”,葉孤鴻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赤羽歎了口氣,心有不忍,重新斟好酒:“我巴巴地趕來不是為了吵架的。”
“阿羽,有些事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也許羅刹門真的很難對付,但是總要有人站出來,譴責它的不義,對抗它的霸權。總要讓它知道這個江湖還有正義和良知。就算不為你,我也會這麼做。”
短暫的沉默之後赤羽舉起酒杯:“我尊重你的決定,那就幹了這杯。日後再見我們就是刀劍相向,你死我活。”
葉孤鴻看着赤羽,說不出是遺憾還是心痛,又或者是無奈:“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漏夜前來。”
“你也曾冒死救我”,赤羽微笑着飲盡杯酒中。
葉孤鴻也滿飲此杯。
“還以為上次之後再見不到你了”,抛開對立的話題,兩人之間的氣氛輕松了許多。
“如果沒有這場變故,可能我真的不會再見你。”
“可你還是來了,現在應該又要走了吧。”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能為我再吹一曲嗎?”
“那赤龍使賞我點什麼?”
思考片刻赤羽拔下發髻上的玉簪,烏發瞬間披散下來。赤羽摩挲着手裡的玉簪說道:“這支蝴蝶玉簪是十三歲生日那年阿娘請玉衡城裡最好的師傅打造的,當年馮府被抄,家産皆被充公,隻有這枚簪子戴在頭上,被我偷偷藏起來沒被收走。今夜來得匆忙,别無他物。這簪子就當是給葉兄的賞錢。”
葉孤鴻沒想到赤羽會将這簪子送出,收起玩笑的表情:“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赤羽并未深勸,将簪子放在桌上。
葉孤鴻拿起玉笛吹奏起來。舒緩悠揚的曲調飄出木屋,飄向山野,飄向暗夜。強挺着吹完最後幾個音符,一下癱坐在椅子上,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赤羽把葉孤鴻扶到床上,讓他躺下。
“我這是怎麼了?”
赤羽坐在床邊,烏發垂在兩側:“你中了松筋散,就是南宮牧歌給梅子鶴服的藥,這種藥不會傷人性命隻會讓人内力全無,身乏力軟。武林大會結束後我會送來解藥。”
“八月初八的武林大會我不去,我爹也會去。”
“所以老閣主夫婦也中了我的松筋散”,赤羽滿目笑意,清風明月般溫柔,卻又讓人心生寒意。
葉孤鴻無奈道:“看來你真是做了萬全準備。”
赤羽收起笑容正色道:“隻要淩煙閣無事,不管是死一千人還是一萬人,對我來說都是數字而已。”
這一刻的赤羽讓葉孤鴻有些陌生:“聽你說這些話我真不知是該開心還是難過,我總以為了解你,但現在,你讓覺得陌生。”
“我是從地獄歸來的人,不喜歡血腥和殺戮,卻從不害怕這些。這些年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活下來的,但凡有一次害怕和軟弱,我都不會活到現在。”
赤羽替葉孤鴻蓋好被子:“我會通知淩煙閣的人來照顧你”,又将蝴蝶玉簪插在葉孤鴻發髻上:“說好了給你賞錢就不會食言。”
“我這曲子還真是值錢呢”,葉孤鴻調侃道。
“能聽少閣主吹曲榮幸之至。”
“阿羽,如果你能離開羅刹門,記得淩煙閣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赤羽掖了掖被角,注視着葉孤鴻:“我一定會離開羅刹門,但不是現在。當年活下來之後,為爹爹、為馮氏洗冤就是我全部的目标,我這輩子所求的就是這份公道,我需要借助羅刹門的力量。這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所以不管我在不在羅刹門我們都沒有可能”,赤羽伸出手想要摸葉孤鴻的臉,終還是收了回去,眼中現出知足的笑意:“被你愛過很值得,但,還是忘了我吧。”
屋子安靜下來,甚至有些空曠。葉孤鴻躺在床上滿心凄涼,每一次不期而遇的欣喜之後總是伴随着更深的感傷惆怅。他一次次靠近又被一次次推開,以前他困惑她為什麼拒絕他,現在他終于明白她的生命裡有比愛情重要得多的事情去做。
“也好,總算不是因為讨厭而拒絕我”,葉孤鴻這樣想着來尋求一點慰藉,然後他又自嘲地笑了。曾經的他絕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困于情網而不自拔。自诩風流潇灑,隻因從未遇見。
門被粗暴地推開,雲錦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直奔床邊,滿臉擔心道:“公子,你怎麼樣?哪受傷了?”
葉孤鴻沒想到赤羽所說來照顧他的人竟是雲錦,她果然一直都在給他“驚喜”。
“我沒事,隻是中了暗算,沒了力氣而已。”
雲錦打量了一番,也沒有看出異常。蓦的,頭上的蝴蝶玉簪進入雲錦的視線,那分明是女子的簪子。
“怎麼會這樣?是什麼人傷了你?”雲錦問道。
“不知道,都沒看清她的樣子。對了,爹娘他們還好嗎?”
“這個時候老閣主和夫人早睡下了,公子為何這麼問?”
“下毒之人武功高強,我怕她對其他人再下手。”
“沒聽到消息”。
“這人到底什麼目的?下毒又不取人性命,還通風報信,真是奇怪。”
葉孤鴻沉默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給我倒杯水吧。”
“好”。
雲錦走到桌旁發現了酒壺和酒杯,公子愛喝酒,淩煙閣的人都知道。奇怪的是桌上兩個杯子,另一個杯子上竟然有淡淡的紅印,雲錦是女人自然知道那是女人的唇印。回過頭又看了一眼那支簪子,想問什麼卻又忍住了,進廚房燒水。
雲錦沏好茶端進來時葉孤鴻已經睡了,發髻上的簪子像是一根刺紮進雲錦心裡。她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睡熟的葉孤鴻,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着他。雲錦聽到心髒砰砰跳動的聲音,大着膽子伸出手輕觸了葉孤鴻的嘴唇,立馬火燒一般縮回手。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今晚同葉孤鴻飲酒的人就是赤羽,下毒的也是赤羽,甚至向她通知消息的也是她。她隻是不明白赤羽為什麼這麼做。
“公子,你就這般愛她嗎?”雲錦看着葉孤鴻在輕聲低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