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多月以來郁積的所有不安,都在此刻用哭泣的方式得到了釋放,是那樣的撕心裂肺。
可她也隻能咬緊牙關,不讓一點聲音洩出來,無聲地在自己雙手搭建的臂彎下,微微張着嘴。
胸腔内擠壓,一陣發緊,酸楚灼燒的滋味遍布全身,哭得腦袋發懵,呼吸不順。
漸漸地,激烈的,不可遏制的悲傷淡化,褪去,她胡亂地伸手擦着眼睛,将淚水從臉上抹去,擡起目光,看向了前方。
她所在的位置是高一教學樓背面,而這一面前方有一片偌大的廣場,人工蓄積的水池裡面,一隻胖乎乎的海豚石像立在水上,口中源源不斷地噴灑着水柱。
而越過廣場,就是高三學子們的教學樓,那棟碩大的教學樓旁邊就是教務處。
程三好盯着虛空看了幾秒,轉瞬收回視線,重新戴上口罩,扶正眼鏡,站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按原路返回。
經過老師們平時所在的辦公室時,她停下腳步,并伸手扣響了深藍色的門。
裡面的蔣華正在批改作業,她頭也不擡地說:“進。”
程三好擡腿走了進去,站到老師的辦公桌前,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她的中指習慣摳着大拇指,吞咽了一下口水才說:“老師,羅坤x.騷擾我……”
說到後面某個字眼時,中指指甲一下陷進了大拇指皮肉,冷不丁的疼痛感穿進脊梁,激得她本能地咬了一下口腔内壁的軟肉。
蔣華握住紅色水性筆的手在試卷上移動,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也沒有看旁邊的女生一眼,繼續打勾或者畫x,語氣平淡:“怎麼個x.騷擾法?”
程三好剛才還在為老師冷漠的深情刺痛了心,然而對方下一句話一出,她不知道為什麼難堪中又夾雜着一點小小的委屈,将過去羅坤對她所做的事情,事無巨細地講給了班主任聽。
她的嗓音不沙,也不柔,像是山下石頭縫裡冒出了一股清泉,透透的,清清靜靜的,哪怕在說着一件很糟糕的事,但是語氣依舊很平和,會不自覺地讓人專注她所說的話。
蔣華批改作業的速度果然下降,最後直接放下了筆,看向自己的學生,聽她說完,直接問:“你有實際的證據嗎?”
程三好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又快速松開,說:“可以調監控,真的,我沒有說謊,我每一次去女廁所他都跟着出教室,一路到我們樓道盡頭的女廁所旁邊,我進去後,他則進去旁邊的男廁所,這樣的次數非常多。而且田徑場我說他摸我腰那,就是也可以調監控,這些都是證據……”
蔣華講神情很嚴肅,但是這種嚴肅中總帶有一種刻薄。
她掃了女生一眼,漠然道:“誰查?”
不等程三好說話,面前的老師臉色臭着,已經生氣了:“你?還是我?還是保衛科的人?”
“一天天的淨給我找事,我聽到你說x/騷擾還愣了一下,以為是什麼大事,結果就這?連影子都沒有的事情就拿來煩我,我工作已經很辛苦了,還要管你們這些小打小鬧的事情,我又不是活菩薩,可以無償地幫你,我真的煩死了!你們能不能給我省點心!”
越是說到後面,她的口吻越是像在抱怨别人在給她添堵,語氣越發的不好,甚至上升到了人身攻擊,簡直就是把程三好罵了一通。
辦公室裡突然走進來另一個班的班主任,蔣華煩躁地歎了口氣,可能意識到自己說過了,接下來的話有一些找補的意思。
“你說的這件事老師我知道了,但是監控不是你想調就來調的,明白嗎?還有待會兒我會讓羅坤來見我,我訓訓他,讓他以後離你遠點,這樣總可以吧?”
撲通撲通——
心髒帶着胸腔搏動,程三好已經感受不到掐手指的疼痛了,她整個耳膜裡都是左胸腔下方的一顆心髒發出的聲音。
它時而跳得很快,時而卻又像停止跳動一般,出現短暫的滞留。
腦海中,白色的世界從天而降下着五顔六色的顔料雨,她堅守保護的白紙被突然從四面八方湧入而來的面孔,穿着鞋跑到了上面不斷地踐踏,變成一張髒兮兮的紙。
白色的世界不複存在,肉眼可見之處,混亂不堪,雜亂無章。
她無力地看着這一切,窒息感化作無形的無常,似乎要索取她的性命。
“還傻站着幹什麼,趕緊回教室啊,現在還是上課期間。”
這種充斥着私人情緒的冷漠話語讓程三好漸漸反應過來,她眼神空着,機械地鞠了一躬,轉過身擡腳離開了辦公室。
腳下的地面鋪着黃底白花的瓷磚,堅硬幹淨。
程三好走在上面卻步履艱難,沉重難行,于她而言就是一攤陷泥,走一步陷一步,重如千斤,又髒又冷。
她能明顯地感覺到,好像她現在全憑一根筋在撐着,對世界的所有感知一瞬間全部消失了,整個身體像是被誰揍了一通,渾身上下又痛又累。
偏偏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班級門口,已經遲到了将近半節課的她被化學老師勒令不許進入,就站在外面,罰她站剩下的半節課。
程三好調轉腳步,沒有進去,隻能服從地走到外面的牆壁前站着。
裡面的化學老師聲音洪亮,說了一句話:“要是像她一樣偷奸耍滑的,不配在我課上坐着。”
接着又說:“高中不比初中,你課上不認真聽,一眨眼的功夫許多知識就錯過了,所以給我認真點。”
“偷奸耍滑……”程三好無力地念着這幾個字,聲音細微。
擡起眼簾,黑瞳黯淡無光。
無論是小學還是初中,她的成績一直都很好,次次年級第一。
以前的老師們,尤其是班主任都是将她看作得意門生的那種,私底下學生們也總是驚歎說:“你好厲害啊,請假了一個多月,落下了這麼多課,沒想到一回來期中考,你數學搞了一個滿分,還是全校第一,讓不讓我們活了……”
老師也總是會在講台上,由衷誇贊:“你們都要向人家程三好學習哈,這都生病住院了,還不忘刻苦學習。我前次去探望人家,打着點滴呢,另一隻手還寫着試卷,不管最終結果如何,這樣的态度我覺得這是值得表揚的。”
随着這一番誇贊落下,就是滿堂又響又亮的掌聲。
程三好是個驕傲的人,最起碼在學習上。
雖然平時她的語氣總是很謙虛,為人也非常低調,很樂意給别人講題,但這一副謙遜的面孔下,幾乎沒被批評過的十幾年,讓她也将自己無形中捧上了高台。
直到此刻,别人的一句話,點破美夢,她才驚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