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禦史中丞裴峋出列上奏:“臣裴峋啟奏陛下,郗幸結黨,惶惑人心,本罪不容赦,但應交由大理寺、禦史台兩司會審,認罪之後再行處置,若是今日當庭杖斃,隻怕有違法度。”
開朝以來,政令大理寺審判、禦史台監察,兩法司主管刑訊,裴峋是禦史台最高長官,說這話倒也合乎情理,但衆所周知,他是郗幸的學生,在朝臣眼裡早就被劃成郗幸一黨,此時他站出來說這個話,所有人都覺得他一定是瘋了,這不是明擺着是救命的權宜之計麼?
祁晏和郗幸本分列文武官員的最前排,此刻郗幸被拖走,就剩祁晏獨自站在玉階之下。他面視陛下,陛下神色如常,絲毫沒有痛心之情。祁晏歎了口氣,整理了一下玉笏,出列道:“臣啟陛下,郗幸罪在當下,但也曾功在過去,元始十二年,陛下定都建安之時,郗幸曾舉家率遷江東士族,奠撫京畿根基,他老邁昏花,恐難以承受廷杖,還請陛下小懲大誡,容其悔罪。”
見到祁晏出來說情,殿堂上漸漸緩和氛圍,也有幾位老臣為郗幸求情。
皇帝見衆人動容,這才擺擺手,罷了廷杖。
隻是郗幸此時已經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說是命懸一線一點不假了。
皇帝咳嗽了一陣,整個大殿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剛剛這一幕震懾住了,都低頭伫立,不敢面視天子,
此時内侍拿出第三份旨意,這幾份旨意都是皇帝親手寫下,一份比一份字迹潦草,這第三份已經難以辨認。
内侍磕磕巴巴地念了半天,皇帝直接示意他别念了,他自己緩過一陣咳嗽,親口道:“着,禦史中丞、建安府尹裴峋,領少師銜,加資政殿大學士,暫領中書行文。”
中書省出天下政令,現在郗幸的侍中被罷了,裴峋此刻領了中書省的中書行文,那就是實際上的東府群臣之首。
衆臣皆跪拜在地,惶惑不安,陛下此舉究竟是何意?本來罷了郗幸,又令太子監國,明示了打壓晉王,怎麼又提上一個郗幸的人掌管中書省?
皇帝的目光在殿堂上巡視一周,這就是他窮其一生打下的宏圖偉業,即使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還是覺得自己做的還不夠。
時間過的太快,逐鹿天下的豪情壯志變成了面前紛繁嘈擾的朝堂政務。
他覺得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現在不是南征北戰的時候了,再波瀾壯闊的生命也有歸于寂靜的一天。
他看着殿内衆臣,他們有跟随他一聲的老臣,有碌碌無為的庸臣,也有精明強幹的能吏。
所有人都終會遠去,接下來的路又要一個人走了……
元始二十三年的夏天,天氣越來越熱,整個京城都彌漫着焦躁的氣氛。
所有人都好像在等什麼,又不知道在等什麼。
大家每日都心照不宣地豎起耳朵聽着鐘樓的鐘聲,甚至不由自主地會去數有多少響。
那次廷杖之後,東宮和晉王府整個情勢調轉。太子監國,每日進宮開朝議政,而晉王府卻閉門謝客,門可羅雀。祁晏幾乎每日都會進宮,也幾乎每日都憂心忡忡。
阿琢看着父親似乎有些消瘦,心有不忍,她知道父親與陛下的情誼,但是人有生老病死,即使是帝王,也逃不過天道的法則。
如果陛下駕崩,那她和裴峋的婚約應該也可以解除了吧?阿琢拿了一顆明珠在陽光下看着,聽說珍珠都是在蚌中孕育的,忍受了無數的痛楚和磨砺,才能有現在的圓潤光澤。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道理人人都懂,但是人人都隻想要眼下的光彩,看不到背後的艱辛。
自從裴峋執掌中書省之後,人人紛紛羨慕起阿琢,都說祁相找了個好女婿。但隻有祁家人自己才知道,這個“佳婿”是自己強買強賣來,終有一天是要還回去的。
這時二月一邊疊着衣服一邊心不在焉地說:“這鐘怎麼敲這麼久……”
外面的鐘聲什麼時候開始敲的?不疾不徐,餘韻悠長,連綿不絕。現在剛過申時,這不是報時的鐘聲,二月話音剛落,阿琢就覺得不對勁,二月也回過神來,有點發怔。
祁晏和祁穆都不在府中,阿琢一路小跑去了祖母的院裡,阿融也在這裡,祖孫三人面面相觑,阿琢小聲說:“是……喪鐘吧……”已經敲過了很久,沒有停下來的迹象,帝王駕崩,喪鐘三萬下,幾乎要日夜不停連敲兩天兩夜。
祖母摟緊了阿融:“你父親可有遞話回來?”
阿琢搖搖頭,她有點坐立不安地來回踱步。
晉王經過上次廷杖事件之後,一直安分守己,政事也幾乎由東宮決斷了,應該不會再有什麼風浪了吧?
阿琢這樣想着,叫來管家,盤問了家裡的存糧。好在之前有點預期,已經囤下不少物資。又給家裡的府兵發了兵械,叫人嚴守門戶。直到天色漸暗,祁穆的小厮才回來報信,确認陛下龍馭西賓,外面已經宵禁,任何人等盡皆不得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