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王府是當年開國太祖禦賜給鎮北侯葉照臨的侯府,随着葉照臨被封為甯王,亦被改造成了王府,隻是此後曆代甯王皆鎮守北地,常住王都焘陽,這京城内的甯王府便空置下來,隻作入京時的落腳之處。
沒想到自她入京後,這荒廢的甯王府倒也有了作用——自己這一住,便是十年。
原來自那一紙诏書來到焘陽,自己與母親分離獨自來到墨臨為質,已經過去了十年光景。
葉晨晚靠着馬車内壁走神,卻聽見人聲喧鬧,想來已經到了街上。她掀開車簾,看見街頭人來人往,冬末初春的時節,街巷還有着未消融的薄雪,卻有着鮮花錦緞四散于地,甚至還有着不少新鮮瓜果。
見她詫異神色,在馬車旁禦馬而行的慕雲歸開口道,“今日早些時辰洛将軍班師回朝,将軍端得一副好風姿,這一路上自然是有姑娘擲果盈車的。”
“雖然能猜到,但這架勢還是太陣仗了些。”不知是欷歔還是感歎,葉晨晚隻多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車簾。
朔方節度使洛祁殊,青年才俊,鎮守重鎮蕪城,是年輕一輩中炙手可熱的将星。不僅用兵如神,姿容也是一等一的出挑。有道是“馬上銀槍鎮八方,花下風姿動九州。今見蕪城洛公子,一眼風姿世無雙。”
蕪城洛祁殊,也是無數官宦貴女的春閨夢裡人。而今日班師回朝,自是有無數人在途中擲果盈車,隻為一睹洛祁殊絕世風姿。
今日這場晚宴,也正是為了洛祁殊得勝歸來而所設的慶功宴——這本與她并無關聯,不過這十年來,葉晨晚也習慣了在這皇城中各色光鮮亮麗的宴會中去充當一個無足輕重的花瓶,畢竟總有人需要這些浮于表面的光鮮。
這些年内憂外患并不算少,皇城内的慶功宴卻比往昔頻繁得多,無非是需要強心劑來安慰久居高位的貴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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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葉晨晚來到菱陽殿時,殿内銀骨炭安靜焚燒,一室如春,溫暖了殿外紛飛的冬雪。百官王侯已經盡數赴宴,在還未開宴的時間三三兩兩交談,觥籌交錯,好一片濟濟榮榮的景象。
她在宮人的引領下入座,目光在宗親朝臣中遊走,努力把每一個面孔與名字對上号,心中盤算着這些人笑意往來,背後卻又多少龃龉。
“祭司到——”而随着門口宮人唱到,殿内嘈雜人聲忽地平寂下來,變作難以聽清到竊竊私語,正如這殿内暗流湧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殿門口,注視着攜一身冷淡霜雪步入殿内的少女,白衣勝雪,墨發如瀑,鬓邊花勝搖動。披在身上的白狐裘更襯出她如雪膚色,手中還揣着保暖的手爐,一副貴家小姐的模樣,隻一眼便知身份不凡。而她肩闊仍有未拂卻的霜雪,就像她眼中稀薄的星辰,明亮又涼薄。
當朝祭司墨拂歌。
若是盤點這京城中的氏族,墨氏則是當之無愧的顯赫。墨氏世代居于墨臨,早在大玄定都墨臨之前,所謂墨臨墨臨,便是用的這墨氏的“墨”字。這千年氏族卻是曆代單傳,相傳善占蔔,知天命。自祖輩墨懷徵助太祖開國,便世襲祭司之位,隻問天命,不問朝政。
葉晨晚咽喉梗塞,她也如殿内的其他人一般,看着走入的少女,難以移開目光。五年前上任祭司墨衍離世,墨拂歌接任祭司位,便忙于諸多祭祀之事,她這幾年也自然再未與墨拂歌有何交集,最多隻是在各種祭祀典禮上遠遠看過一眼。宮中的宴會,祭司也向來是以身體不适推脫了,故而這是五年來她第一次近距離看清墨拂歌。
相比五年前的孩童模樣,如今的少女眉眼已有初長開的驚豔,身形亦是高挑颀長。比起眉目,與從前相似的應當還是那雙深墨色的眼瞳,清冷又涼薄,繁華諸色落入她眼中卻映不出半分波瀾。
盡管身披狐裘一身華服貴小姐的裝扮,走在這富麗堂皇的殿内,卻像是行于通往摘星樓的白玉石階,衣不染塵。
這個人,無論于皮于骨,都生得過于好看了些。
她徑直穿過所有嘈雜走入殿内,目光遊走過殿堂,似是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正巧站在葉晨晚桌邊不遠處。身邊的宮人察覺她神色,輕聲道,“祭司大人,您的位置在上面。皇後娘娘許久未見您,特意吩咐了您坐她身邊。”
片刻的沉默,宮人眼角的餘光試圖在墨拂歌臉上捕捉到任何情緒,卻終究是徒勞無功,隻聽得那浮空碎雪般的清冷音色,“勞煩幫我換個位置。皇後娘娘身邊的位置,也就在陛下身邊,此番慶功宴是犒賞功臣,拂并無功績,不敢忝居。”
她語調清淡,用詞委婉,甚至恍惚聽來竟有幾分溫柔,但眼底墨色深沉,映着滿殿燈火亦是無波亦無瀾,沒有半分商榷的餘地。這宮人霎時間像是風箱裡的老鼠,兩頭都讨不了好,露出為難神色。
“這···大人,這是皇後娘娘親口囑咐的···”
在一邊頗感尴尬的葉晨晚額間冒汗,座位也像是長了刺般讓她坐立難安。自從墨拂歌進入殿中,便一直是殿内的焦點。而她與宮人僵持着的竊竊私語,自然也被這些嗅覺靈敏的賓客察覺,此刻雖然各個裝作若無其事,卻都伸長了脖子觀望此處。
“若是皇後問起此事,你便如實說是我的吩咐。”目光掃過殿内,最後偏偏在葉晨晚面前輕巧地停下,墨拂歌伸出手,長袖下露出一段纖長的手指。“皇後娘娘身邊的位子,自然是要留給太子殿下盡孝的。”
那雙指點過星辰的手,此刻正不偏不倚伸指向葉晨晚的位置。漩渦中心的墨拂歌兀自雲淡風輕,而殿内洶湧浪潮裹挾着各色目光滾滾向她湧來。
“那便将我的位置挪到郡主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