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林夜與漆骨蹲坐在客棧的樓頂,四周一片安靜,但是每家每戶屋檐之外都挂着燈籠,遠遠看去,沉默的街道猶如長鳗,俯于這如沉水深淵般的落仙城中。
客棧隻有三層樓,在這落仙城中卻也算是較高的建築了,如果想比它再高些,也隻有城主府花園裡的高塔與神子宮的主殿。
“所以說那條‘禁止登高’的禁令,指的是不可以去城主府花園的高塔,還是去神子宮的宮殿屋頂?”林夜蹲坐在客棧屋頂正脊的後面,正好可以擋住她蹲下的身子,露出一顆腦袋。
一旁的漆骨沒有她那麼謹慎,随意的靠坐在正脊旁,仰頭看着月光,漫不經心的說:“如果好奇的話,都可以去看看。”
林夜記得來落仙城的第一晚,自己就在窗戶紙戳的小洞口裡面,看到過長着眼珠子的怪物,隻是她當時心神不定被吓住了,現在想想,自己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沒見過,怎麼能被小小的眼珠子吓到。
“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完吧。”林夜說。
“你很信任亭瞳,他說的話,你一點都不懷疑?”漆骨狀似不經意的問。
“是,因為他真的很聰明。”林夜回答後,忽然反應過來,“等等,你怎麼知道亭瞳的事情,我有把他的事情和你說嗎?”
漆骨自知漏了馬腳,但是他并不在意,因為漏的腳多了,也就不怕了。
“嗯……哈哈哈哈。”他尴尬的笑了幾聲,趕緊把自己想問的問出來,“我的意思是,他心思深沉,秘密也很多,但是你卻完全不懷疑他與你合作,甚至還這麼聽他的話。”
“你就不怕他在後面算計,最後坑你一把?”漆骨問。
林夜沒好氣的說:“呵,你不也是。你還好意思說别人?”
“以前遇到你這樣的謎語人,我早就不搭理了,我不喜歡和不坦率的人交朋友。”少女感歎,“唉,但我終究還是成熟了,知道人是會互相利用的,我付出了真心,别人卻不一定。”
“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萬事以自己為中心。”
“付出的時候,我是真心的,那就已經足夠,如果對方不需要,或是将這真心看做泥土,以後不給就行了。”林夜說,“雖然我會因此傷心失落,可我也必須知道,這不是我的問題,這世上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懂我,我也不懂這世上所有人。”
“我隻需要認真的,度過自己的人生。”少女感歎道,她的腦中一時間閃過許多畫面。
“有的人辜負你,有的人珍惜你,有的人先利用你,再補償你,有的人先懷疑你,再愛上你。”她說,“人真的是非常複雜、矛盾,但有趣的存在。”
“在這過程中,我感受這些複雜而矛盾的感情,甚至是我自己成為這些感情的主導者,參與者,真的非常有趣。”她看着天上的月亮說,“我好像,也變成了鮮活的人,也正在享受着大千世界無盡的真實。”
漆骨眼神複雜的看着她,少女真的很特别,她是純粹坦率通達的,也是複雜細膩矛盾的,她好像沉浸在萬物之中,卻又有着超然的視角,能夠把自己抽離出來,去看待一些事情。
是有情的,也是無情的。
“我們明明在說那個亭瞳。”漆骨把話題拉回來,“我是說真的,那家夥聰明的有些吓人了,你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亭瞳在落仙城成為神子這一段經曆,會給他的人生産生巨大的影響。
當一個人從來都是謹小慎微的活着的時候,忽然有一天站在了權利的巅峰,或是掌控了一些權利,那個時候他的心性,意志,與看待人與事的角度,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甚至于當他回歸到原位的時候,這樣的經曆,會像毒蛇一樣日日啃噬着他的心神,讓他再也無法安于從前的生活。
“我雖不了解他,但是我能感覺到,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林夜回憶到,“他之前差點被自己的同門逼死,還是我救了他一命。”
這說的就是之前昆吾門在深潭附近逼亭瞳交出靈獸蛋的那件事。
“我原本以為真正的聰明人,是那種特别會審時度勢的,以活下來為最終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她說,“但是亭瞳,我真是沒想到,他居然還會有‘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性。”
說到這個,林夜莫名的來了聊天的興緻:“你知道嗎,他是個五靈根,修了一百二十年,還是個築基中期,這輩子基本上就沒指望了啊。”
照理來說,這樣的修士,隻有兩條路走,要不就是認命,當個身體健康活的很長的富貴閑人,在這有限但漫長的幾百歲人生中,盡情去做想做的事情。
另一條路,就是拼命的去修煉,生死置之度外的去找天材地寶,讓修為能更進一步。
“但是亭瞳處在這兩者之間,是一種清醒接受現實,但不喪氣不焦灼的狀态。”少女分析道,“他雖心思深沉,剛見面的時候又是易容又是掩蓋身份,為自己想要的東西,足夠忍隐、苦心鑽營。”
這說的就是他費盡心機度過灰骨沼澤,然後又設陣三天取靈獸蛋的事情。
“但是他又情願同歸于盡,也不向那陳玉竹陸芷柔低頭,甚至不願意用折中的法子,分享那靈獸蛋。”林夜說,“你看他,接受了冷漠的現實,但沒有放棄自己内心的堅持,很特别對不對?”
少女說:“我喜歡這樣的少年意氣,特别是它出現在我以為沒有的人的身上。”
譬如說老謀深算的亭瞳,譬如說冷漠鋒利的如淵,甚至是沉穩可靠的陸語琴,還有玩世不恭的徐易之。
“說起來今天見到林淨秋我也覺得很驚喜。”林夜說,“她雖是冷若冰霜的樣子,但她和那個屠夫老爹,莫名很合拍,不知道她對自己的親爹是不是這樣。”
“這你就别想了。”徐易之忽然出現,他喘着氣艱難的爬上了客棧的屋頂,一邊小心翼翼的挪過來,一邊說,“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有過好臉色。”
“在這落仙城看到她叫人‘爹’,你就當時這輩子的再也不能見到的奇觀了吧。”他蹲到林夜的身邊,學她趴在正脊上,看着黑漆漆的街道,“你們在這做什麼?”
“你又在這做什麼?”林夜奇怪的問。
徐易之聞言歎口氣,抹了把臉,他現在急需對人傾訴:“我問林淨秋拿了坐忘劍……方才去徐家把徐家老祖宗給殺了……然後剛剛把鐵疙瘩還回去了。”
那個殺豬刀還是更适合“鐵疙瘩”這個名字。
“啊?”林夜疑惑一瞬,而後反應過來,“是亭瞳讓你去的?”
徐易之點點頭,他說:“我不知道聽他的對還是不對……但是,如果不去做的話,我自己又不知道該做點什麼。”
“這家夥心思真的是太深了。”徐易之有些後怕的說,“他好像有種能讓人聽從的魔力,明明我還需要想想這事對不對,但是莫名的,就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