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識字。”
“這……”
左丘始左手扶額,無奈苦笑,“你素日聰慧,我倒是忘了。”
他索性接過案卷,平整的置于案上,溫聲道:“嘉元十四年春,陵南郡烏呈鄉有女子許氏,與鄉裡閑漢饒壯雲通奸,遭許氏爹娘撞破,二人密謀弑親,其叔父發覺疑窦,遂狀告許氏。事敗,饒壯雲遠走潛逃,許氏落捕。許氏系未嫁女,犯通奸、弑親二罪,依律判處腰斬,請上裁奪。”
姜真聽到最後,已是眉頭緊鎖。
左丘始念完便将案卷重新卷起,看向姜真,“此案,你如何看?”
“蹊跷得很。”姜真面色極為嚴肅,“這位許氏可是家中獨女?”
聞言,左丘始先是一怔,接着眼裡的贊賞都快溢出來了。
他看過案卷裡的其餘記載時便發覺不對,沒料到姜真毋需看完所有亦能有所推敲。左丘始颔首,目光平和,“獨女,且家資豐厚,養蠶巢絲,販賣與各處繡坊,名聲頗盛。
“其雙親曾和宗親鬧翻,尤其是叔父嬸母一家。”
其實聽到這裡,姜真已然有了答案,最大的可能恐怕是叔父嬸母,乃至是背後的宗親聯合一塊在吃絕戶。但她也不能僅憑自己的推敲下論斷,她能做的是盡量不讓對方含冤受死。
所以,姜真道:“我看此案疑點重重,可否再審?”
“我亦有此意。”左丘始态度贊許,顯然是對姜真的回答很滿意。
“你可知我為何獨獨取出此案與你分曉?”左丘始目含期待的望着姜真,語氣溫煦,循循善誘的問道。
這倒是問的難了些,姜真思索了起來,手無意識摩挲着袖擺,一息兩息三息過去,屋内靜悄悄的,左丘始并不催促,而是靜靜等待,給姜真思考的餘地。
終于,姜真忽而擡眸,認真道:“可是因其家中産業?絲線要販賣于各繡坊,而我薊州因水土之故,蠶吐之絲,質地上乘,遠勝各地。不過因魏、宋兩國有意為難,薊州的絹絲難以販往各地。”
說着說着,姜真思路逐漸明晰,她忽而靈光一閃,猛地擡頭,“仲父!你可是想大力興盛我薊州絲絹産業!!”
“少主聰慧!”左丘始淺笑,他本就皮相優越,溫和笑着時更顯儒雅寬和,“不知少主以為如何?”
“自是極好!!”姜真都快激動得敲桌子了,不肯在仲父面前失态的理智攔住了她。
她興奮得咧嘴直笑,唇角壓都壓不下來,雙手拍在大腿上,“薊州多山地、少平原,難以販賣糧食,又不臨海,不能似齊國販鹽,或是似趙國内河頗多,四通八達,若要薊州興盛,叫百姓富庶,唯有壯大絲絹産業,販賣與各國。”
左丘始舒展着眉,含笑聽姜真講這些。
這孩子,有遠見!
而姜真的講述卻忽而一變,急轉直下,眉頭也跟着皺起,“但若想真正做到憑絲織二字就惠及整個薊州百姓,有兩個難關。”
“哦?”左丘始被引出好奇心,“哪兩個?”
“頭一個,您也知曉,便是方才說的魏、宋兩國,他們與我薊州接壤,不許薊州的絲絹過境,路不通财難進。”姜真道。
對姜真的這個說法,左丘始輕輕颔首,頗為認同,“的确,此回你繼任儀式上,魏、宋兩國将遣使臣,魏國早有意動,若能說服宋國,此事可成。
“另一個是為何事?”
“若想要薊州内的絲織業真正興起,有一樣政令,至關重要!“姜真目光灼灼,如已露熾熱的朝陽,即将走向強盛,無人可擋。
“女戶!”她的聲音铿锵有力,萬分堅決,顯然已是想了許久。
見左丘始未出聲阻攔,姜真心中大定,繼續侃侃而談,“女戶不僅有利于薊州絲織業的興起,也能扼制許多為吃絕戶而生出的慘事,還有……如十方教誘騙欺壓女子的事或許也能少些。”
女戶一事,是姜真想要為那些從十方教裡解救出來的女子立戶籍,在薊州有合乎律法的身份時想到的。那些女子有不少是外地的,若是薊州本地的,幾乎都是被父兄獻給十方教的,依照薊州原本的戶籍律法,女子無法擔任戶主,家中有成年男丁者更是癡人說夢。也就是說,她想要那些無依無靠的女子們在薊州落腳安家,還得找一個男子作為戶主,否則就隻有賣身做奴一條途徑。
這顯然很不公。
尤其是薊州前不久剛戰死了那麼多青壯年,許多死了丈夫也死了公公的寡婦不得不回到娘家,若是沒了娘家就必須改嫁同宗,否則便是違反了薊州的律法。她們是無法支配田産的,因此給了許多人侵吞寡婦孤女财産的可乘之機。
其實早已有其他諸侯頒布了女戶的律法,不算驚世駭俗,但也不是每個諸侯霸主都能想到或是願意實施。并非所有上位者都需有悲憫之心,亂世下,掌權者想的多是如何征兵,如何侵吞旁人的領土,如何征收更多的賦稅,而不是什麼律法能叫治下百姓過得好些。
十方教不可謂不是漏洞百出的邪教,卻仍有那麼多百姓被蠱惑,不正足以說明掌權者的無能嗎?
左丘始沉默了下來,他的手握住羽扇,渾然無覺的不斷扇着,似乎在深思,也可能是在試想事情是否可行。最終,他把羽扇扣在案上,嚴肅道:“或可一試!”
姜真知道,仲父是個實幹派,他既然這麼說了,女戶一事,是有□□能定下來。
到時,會有諸多女子收益。
想至此處,姜真便覺得心潮澎湃,難以自抑。
她幹脆雙手交合,對着左丘始彎腰一拜,“我替薊州的可憐女子們謝過仲父!”
左丘始注視着姜真,欣慰而笑,“愛民如子,你做的甚好。”
“愧不敢當,我差的還有很遠。”姜真難得正色了些,不卑不亢,腰身闆正的笑着回了句。
兩件事都有了論斷,姜真很快被左丘始請回了她自己的院子,讓她好生休息。但與姜真一道回去的,還有那件烏呈鄉的案子,左丘始将其交給了姜真,讓她自己查清,為許氏伸冤。雖說她如今的年紀還小,滿打滿算也不超過十二,但她未來可是要掌管整個薊州的,到時,所有死刑複核的案子都會落到姜真的案牍前,她的擔子重得很,左丘始必須要她逐步學習适應。
姜真坐在自己的屋子裡,雙手托腮,唉聲歎氣,直到身後窗戶拂來清風,裹卷池塘的涼氣幽幽吹到她脖頸上,她索性蹦起身,趴在窗上,閉着眼睛,盡情感受涼風,吹得她頭腦清明,思緒清楚,說不出的暢快。
用力一嗅,鼻子裡也都是沁人心脾的涼,叫姜真為諸事煩憂的心胸開闊,又是精力充沛。
還未休息多久,伏霞就敲門進來通禀,說是左丘大郎君求見。
左丘大郎君,毫無疑問,便是左丘于至了。
姜真扭過身,哦了一聲,随意颔首,“那便請他進來。”
看着伏霞的身影漸漸消失,姜真也重新坐回蒲團上,把下裳衣擺什麼的都給擺整齊了,順帶清咳兩聲,讓自己的聲音聽着較為嚴肅些。
然而近日左丘于至可沒有盯着這些細枝末節,他一進來先是極快的行了禮,随後急不可待道:“少主,十方教的人現身了,他們要和截教當衆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