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薊州并不以瓷器等易損的物件出名,倒是絲織較為有名氣,可也比不過宋國。
姜真多少覺得可惜了,若是薊州的絲帛能售往各諸侯國,還有薊州當地的不少特産也能販賣出去,想來應是不錯的收益。要知道薊州身後可是綿延不絕的山林,山林中部族多,但皮毛礦産也甚多,都是掙錢的買賣。
奈何宋侯暴虐,從來不讓薊州的這些産物經由宋地賣到中原地界。
否則的話……
若說有什麼值得慶幸的,那便是薊州地界好,常年炎熱,糧食都多熟一次,冬日基本凍不死人。
姜真思緒翻滾間,車窗外的景色已然幾經變幻,從城牆樹叢變作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間間隔出的小溝渠,清澈的水流正嘩啦啦地往前,誓要滋潤每一處田地。
随從來請示姜真該要繼續向何處,姜真懶得麻煩,直接大手一揮,“去亭長那。”
她可不會給薊州的豪族白幹活,又嫌挨個核實十分麻煩,索性亭長對周遭幾個村通常了如指掌,比起自己去做些生疏的事,不如把事情攤給下面的人。還是那句話,不會帶團隊就得幹到死。
最終,姜真的車駕慢悠悠地在亭長家門前停下。
就憑姜真這一行人的排場,亭長老早就知道了,所以帶着一家老小都跪在門前,一臉忐忑地候着,額頭上的汗珠成粒的沁出來。薊州的少主,那可是大人物啊!一旦得罪了姜少主,怕是全家都得沒命。
馬車停下,姜真個子雖在同齡人中不顯眼,但勝在靈活,拒絕了仆從的攙扶,自己從馬車跳到地上,拍了拍手,盡管衣着換了華貴的用銀線繡出雲紋的深衣,腳上也是士族往上才配穿的絲履,頭發被玉簪子束起來,妥妥的雍容華貴的大貴族,但動作間還是不自覺有些山野的粗魯。
落在薊州那個幾個數百年豪族的子弟們眼裡或許稍有欠缺,可對普通的百姓與小吏,光憑衣裳氣勢已足夠唬人,隻覺得如神兵天将,不敢冒犯。
“石江亭亭長尚單攜全家拜見少主及諸位貴人!”
“拜見少主及諸位貴人!”
這識時務的亭長當真帶着全家人都跪的整整齊齊,不敢有半分失禮,對姜真的到來誠惶誠恐。上回姜真去的是附近的亭,而非這裡,但出于各處施恩(離廟更近的地方方便前去叩拜)的目的,所以到了此處。
那廟明明是建在石江亭的地界,倘若附近的亭都受到影響,這裡應當影響更深才是。但就姜真沿途的觀察,似乎石江亭也未曾比周遭其他亭的村落要富裕,甚至亭長尚單的衣裳還打了補丁。
這簡直就是奇事。
亭長官職雖小,但好歹掌管方圓八十戶人家的戶口和稅政,那可是肥差,再怎麼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
稀奇,稀奇!
姜真按下心頭的疑惑,溫藹笑着讓亭長起來。
也不知是否是緊張的緣故,亭長尚單身後跪着兒媳抱着家中四歲的稚兒不慎手滑,撥浪鼓掉落在地,正巧砸落到姜真腳上穿着的昂貴絲履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亭長全家人都傻了眼,慌忙重新跪下,一個勁的磕頭,生怕姜真怪罪。
其實亭長好歹是有官職在身,雖然十分低微,但如今的君臣關系還不似後世尊卑苛刻,并不需要為了這點小事就誠惶誠恐至此的。要知道前不久可是連綿延數百年的周王室都被晉國篡位,王族死傷殆盡,姜遠就是因着想要救周室困頓,硬生生被晉國連同薊州周遭的魏、宋兩國給吞了整整四個郡的地盤,折損兵将無數。
如今正逢亂世,禮儀崩壞,哪還有那麼明晰的君臣之誼。
但亭長尚單許是沒見過姜真這麼大的人物。
姜真也不生氣,她微微一笑,把撥浪鼓遞給亭長家的小孫子,四歲的稚兒,眼睛黑白分明,臉也圓嘟嘟的,顯然很受賈仁寵愛,他也不怕生,擡起頭就對着姜真笑得牙不見眼,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有多謙卑恭敬。
也不知是否家中人過于愛護,吃得上火了,稚兒的牙龈紅腫,嘴角也長了燎泡,姜真好心提醒道:“小孩子可不要亂吃東西,若想要長得好,不妨喂些煮熟的牛乳。”
“是,下官代孫兒謝少主關懷。”比起唯唯諾諾的兒媳,亭長尚單還是要更見過世面一些。
姜真擺了擺手,停下了繼續朝屋子裡走的步子,直接道:“罷了,我也不過多麻煩你,你隻需告訴我,這石江亭内,有哪幾戶人家孤寡,又有哪幾戶人家是上過戰場傷了身軀回來的,又……”
姜真讓亭長把那些孤苦無依的人家悉數報了上來。
她的馬車裡常備有紙筆,亭長說一戶,她便記一戶,數下來八十戶人家,竟有三十幾戶是完全沒有青壯年在家中的,全是年過花甲的老人、死了丈夫的寡婦幼子,還有在戰場上缺了胳膊腿的。
所以他們播種起來比别的人家要慢許多。
姜真幹脆一個班一個班的把人安過去幫忙,筆墨滑落間,也叫姜真忍不住在心中歎氣,姜遠之前打了場打敗仗,還丢了不少地盤的事她一直都有所耳聞,但從近來兩個亭的情形來看,她才知道究竟折損得有多嚴重。八十戶有三十多戶幾乎等同完全沒有青壯年,其餘的那些也多有折損兒郎,整個薊州死傷過半,連春種都如此艱難,到了秋收怕也是不易。
她眼裡不由得流露出些許思緒愁思。
而不遠處才到薊州地界沒多久,一路都在探究觀望的豐邵五老看着正有條不紊把少年們派去各家各戶的姜真,紛紛點頭,目露贊許之意。
豐邵五老其實并非拿喬,也非想觀望薊州的形勢,他們都是當世少有的名士,皆有大才,信諾更是重逾性命。既然已經答應了軍師左丘始,那就不可能出爾反爾。
但他們前來,即便如今是任姜少主的老師,可來日必定要接手些政事,這才趁着沿途的空閑,對薊州的百姓民生多做了解。往後不論是接手戶政,還是稅務,乃至邊貿,都不至于兩眼一抹黑,半點有見解的話都說不出。他們卻不想,會在城外的小小郊地遇見少主姜真。
時人信奉鬼神,而名士們通讀書籍甚多,往往也不會隻限于政事,許多當世著名的醫者原本都是士大夫,而士大夫們往往也會些其他能耐。
譬如左丘始,他就擅長星象推演之術,對天象頗有心得。
而豐邵五老裡頭,便有人對相面極為擅長。
“姜家的這位少主,額頭開闊,雙目清明,鼻柱有力,頰豐神斂,一遇風雲便化龍,這可不是小小薊州能盤卧得住的面相。你我幾個老不死的,化枯骨前能逢一位明主,也算不負所學。”
“他面相當真如此尊貴?”
“千真萬确,如今禮教崩壞,什麼腌臜玩意也敢扯上帝皇尊号,終究是披了皮的草莽,虛浮無着,這位姜家少主卻不是,她的神足懾人,如今尚不顯,待到來日,必有逐鹿天下的能耐。
“貴不可言!”
“老夫雖不似文善會觀面,但這位姜少主确實了不得,幾十個兒郎,他能仿照軍中行伍之制,将人梳理得宜,甚至還設有監察,小小年紀能有如此丘壑,絕非凡俗之輩。山間流寇亦動辄幾十人,遇到軍中精兵,十數人即可盡數殲滅,所距為何?兵器?非也,正是規整的制度。真正會帶兵的人,依循制度,能做到令行禁止,極易管轄,戰場上所向披靡。更為難得的是他善用人,此為良主之才。”
幾人互相言說了一番,皆心潮澎湃起來。
之前能下山,是因左丘始,如今卻是為了姜真,真真正正有了效忠之心。
姜真還不知道自己什麼都沒做,已然折服了五個名士為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