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密道裡,章麓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此時的她,背後緊貼着潮濕的磚牆,嘴被一隻粗粝的大手捂住,對方的身體與她之間隻有一拳距離。對方微微朝門的方向側首,正專心聆聽外面的動靜,狹窄的甬道令兩人貼的很近,呼吸交纏。
章麓感覺到自己的耳根發脹,心如擂鼓。她不由自主的将手心貼在牆面上,使身體能與牆面貼得更緊密一些。
對方呼出的灼熱鼻息燒灼着她的雙眼,她忍不住想要将呼吸放慢,甚至屏息,不讓對方的手也感受到她呼吸的溫度。可長時間如此使她快要喘不過氣。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拿開對方的手時,李鶴霖撤手,卻發現章麓就好像溺水的人一樣,無聲的大口喘息。
這時,李鶴霖才驚覺方才兩人靠的過于親近,可他的身體也緊貼着牆面,根本沒有退的空間。
李鶴霖往裡走了一步,站在下一層台階上,視線勉強與章麓平齊。
“你回來了?”章麓瞪大雙眼,試圖在黑暗中看清他的模樣,手上不停的摸索着:“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有沒有受傷?高麗被打退了嗎?”
聽見外面淩亂的腳步聲,還伴随着尖叫聲、吵鬧聲。李鶴霖握住章麓亂摸的手,拉着她往甬道深處走,待外面的聲音聽不清了,才回過頭問:“今晨回來的,程衛昭重傷,我先領墨雲騎送他回京,此番他戰功赫赫,說不準能掙得一個外放的機會。”
“那他一定很高興。”章麓道,“在平原郡的時候,我能隐約覺得他好像很急功近利,還有那天晚上……西洲侯怕是跟他說了什麼。”
李鶴霖點點頭,繞過了這個話題,轉而說起遼東的戰事:“高麗已經被打退回遼關以東,隻待父皇重新任命遼東都督,不用擔心。對了,你怎麼在這兒?”他指了指上面,“捉奸?”
章麓瞪了他一眼,呼吸平穩了些:“這你也知道?”
李鶴霖低聲解釋:“那日在茶樓看得一清二楚,要不然也不會救你救的那麼及時。”
章麓:“……”
“喂,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在這兒?”章麓戳了戳他的腰,反被抓住了手。
李鶴霖沒有隐瞞的意思,畢竟他來這裡與虞慶侯也有一定關系,他說:“我抓到一個高句麗的皇子,從他口中問出了些祁中嶽的事,他為當時的東突厥放開北甯關大門,有前朝皇帝的影子。”
李鶴霖輕描淡寫,并未說出當時背水一戰的兇險。
章麓詫異的看向他:“高句麗也參與了?”黑暗中她能感覺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溫熱手掌。
李鶴霖說:“也不算,當年高高句麗皇帝從中得了些好處,然後派自己的小兒子去騷擾了陸老将軍的駐防地,讓陸老将軍無法立即派兵馳援北甯關。高句麗大皇子曾經在中原當過質子,大業帝在香山自殺前,他在望風亭看見有人交給大業帝一封書信。在對方自殺後,他曾潛入進這裡,試圖偷取一些機密好讓他未來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結果發現了一封關于祁中越放回纥人入關的文書,上面蓋着大業帝的私印。”
“他把信拿走了?”章麓猜測。
李鶴霖點了點頭:“他想以此威脅祁中嶽與高句麗合作,然後利用這個合作重回朝堂。結果,祁中嶽根本看不上高句麗彈丸小國,但又怕高句麗大皇子的威脅,便轉頭投向了吐谷渾的懷抱。”
“那書信已經被帶走,你來書齋是要找什麼?”
“前朝皇帝分封老靖國公的密诏還在這裡。”李鶴霖眯着眼,帶着章麓走到一處暗室,“靖國公的是庶出,早年被家中嫡長兄陷害流放,後來投奔父皇。但在老靖國公被分封的時候,他曾回過一次長安,這也是聽父皇說起的,當年他回去沒兩日,就傳出老靖國公突發惡疾病逝的消息,緊接着就有人向皇帝揭發老靖國公收容成為叛軍的庶子,然後皇帝下令抄家,世子攜家财逃跑被賊匪截殺。”
他點燃牆上的油燈,眼前瞬間明亮。這處暗室長寬約兩丈有餘,簡單的放着一張矮塌一個五鬥櫃,似是供人簡單休息之用。
“老靖國公的封地在安平郡和平原郡,以及向東的沿海港口。如果二次分封的話,封地一定會緊挨着這兩處,隻有兩種選擇。”李鶴霖繼續說到,“南側的濟陽郡,但濟陽是濟河的中轉碼頭,在靖國公已經掌管安樂郡的前提下,不會再給他第二個碼頭,就隻能是位于平原郡西側的東郡。”
李鶴霖松開手,章麓摸了摸被牽過的手腕,若無其事的走到櫃子前,裝模作樣的打開櫃子看了一眼:“你懷疑東郡其實被靖國公繼承了?”
“不止我懷疑,父皇也有疑慮,當年他并沒有将平原郡一柄交給安國公,不單單是不想崔家事大,更重要的是,他沒找到東郡司馬的官印。那時候前朝沒有覆滅,官印代表的就是朝廷,沒有官印就無法在東郡發号施令。現在的這枚官印,是當年父皇命人仿照平原郡司馬官印再造的。”
章麓驚訝:“那不就跟現在的夏綏兵權印是一樣的嗎?”她拿出抽屜裡面放着的一些文卷,打開一瞧,多是記錄的前朝大業年間一些官員在老家的親族,大部分都是犯了罪,比如侵占土地、劫掠民女、燒毀房屋之類。
李鶴霖點頭:“章弋家住着的那姐弟既然已經完成任務,說明夏綏兵權印現在八成已經落在靖國公手中,這讓我更覺得東郡司馬印在靖國公手中的可能性很大。”
章麓放下手中的案卷:“東郡和安化,讓靖國公有兵丁,有軍械,有銀錢,我們去德州把内裡的糟污摸了個底掉……他會造反嗎?”
李鶴霖沒有回答,他低着頭在矮塌下摸索:“這裡的暗道暗門都是單向的,我原想從你進來的那扇暗門出去,但現在上面正熱鬧着,我們需要找到其他暗門。”
“哦,好。”章麓心不在焉的應和一聲,放下手中文卷,想幫他一起找。
兩人翻找了一陣,李鶴霖能從聲響中察覺到章麓的心不在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她:“袅袅,父皇心裡有數。”
章麓頓了一下,才發覺李鶴霖在回她先前的問題,她抿了抿唇,低聲道:“我明白。”
“别怕。”李鶴霖走過來握住章麓的手,于昏昏光線中替章麓梳理鬓角的碎發,“父皇最善的就是甕中捉鼈。”
這般靠近之後,章麓發現李鶴霖的耳骨長得極好,輪廓明顯又帶着幾分圓潤,尤其是露出的左耳,耳垂上還有一顆黑色的小痣。耳根處有一陳舊的傷疤,一路蔓延到後勃頸,最後隐入衣領之中。她不由得用手指在自己身上相同的部位比劃着,卻不清楚這疤痕到底是如何來的。
就在這時,李鶴霖突然将臉湊過來,一雙眼似笑非笑地朝她看了過來。
章麓騰地紅了臉,一種被抓包的尴尬瞬間席卷全身。她趕忙挪開視線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李鶴霖,磕磕巴巴問:“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李鶴霖說:“這暗室裡有個寮門。”
還沒等章麓問什麼是‘寮門’,就被李鶴霖一把按住肩膀,半強迫的轉過身,緊接着又被抓住雙臂令自己環住他的腰。
章麓下意識摟緊他,從這個姿勢,她摸到李鶴霖背後似乎背着什麼狹長又堅硬的東西,被綢布包裹着。正要詢問時,便聽得右肩頭傳來李鶴霖低沉的聲音:“寮門是用來逃跑用的,撞開之後直接會跌到下一層,你抱緊我。”
“啊?”還沒等章麓反應過來,就感覺到自己被一雙鐵臂緊緊攏進懷中,隻聽得‘轟隆一聲’,似是機關轉動的聲音,她感覺李鶴霖似乎撞碎了什麼,伴随着一陣破碎聲,失重感瞬間襲來,下一刻兩人便雙雙跌落在了一個厚重的草垛上。
李鶴霖怕章麓被破碎的雲母片劃傷,自己用肩膀撞碎雲母牆,然後在機關滑動的一瞬間轉動方向,背朝後方跌了下去。因此,此刻在幹燥的草垛上,章麓是趴在李鶴霖身上的。突如其來的失重感令她頭皮發麻,被人緊緊環抱着向下跌落,寒涼徹骨的風從身側呼嘯而過,令她不由的再次回想到了古馬坑的雪夜。霎時變得緊張,冷汗直冒。
李鶴霖察覺到懷中人的異樣,不顧身上的疼痛,想要側過身做起來,卻發現怎麼都掙不開章麓的雙臂。以他的力氣自然可以硬掰,但免不了會傷到章麓,便隻能放棄,轉而手足無措的在章麓的後背輕拍着。
他感覺到了懷中人在微微顫抖,潮熱氣息的呼在胸口的位置,令他忍不住心顫。
章麓感覺到耳鳴聲愈演愈烈,似是伴着獵鷹的嘯叫,似是和着凜冽的大雪、呼嘯的夜風。
她的身體在逐漸變得冰冷,夢裡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開始變得扭曲起來。
“袅袅,章麓!”
好像有人在叫她。
章麓猛的被拉回神智,認清現在的情況後,一把抱緊了胸前的溫暖懷抱:“對不起,我隻是想到了在古馬坑的時候。”
“沒事。”李鶴霖就這樣躺在草垛上,任由章麓壓在自己身上,低聲關心,“現在怎麼樣?你别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章麓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息。半晌之後,她想扶着李鶴霖的肩膀起來,卻摸到了一手黏膩。
她瞬間就坐直了身體:“你肩膀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