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明知軍隊入城,改朝換代不過是喘口氣的功夫,也敢站出來斬殺他們?不怕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對方眉目淩厲,語氣如風霜帶雪。
若是換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娘子,怕是已經被吓得說不出話來了,可惜地方遇到的是章麓,什麼樣的兵将沒見過。
更何況……
他不記得我了,她想。
前世被眼前之人帶來的溫度,在這一刻被大雪就地掩埋,她垂下眼睑,遮蔽住眸中思緒。
“虞慶侯章濤嫡次女章麓,不知将軍認為什麼人算是不該得罪的人?”
李鶴霖還未回答,周圍已炸起一陣喧嚣。
“她是虞慶侯的女兒?”
“一個女兒家舞刀弄棒的像什麼樣子?”
“北境蠻荒,自是養不出懂規矩的閨閣嬌女。”
“不過他爹可是虞慶侯,手握北境幽雲十六州,手中可是有六十萬精兵,若是他想反朝廷……”
大門外幾個形容狼狽的人面面相觑、議論紛紛,言語間除了不可思議,還帶着若有似無的貪婪。
李鶴霖聞言,眼中寒光一閃,這些人的口無遮攔,讓他有一種被領地侵犯的感覺,就像腰間被敵軍的刀尖挑開的那道縫隙,寒風夾雜着雨雪灌進來,一股陰涼之感在周身悄悄蔓延。
他煩躁地輕啧一聲,眉目淩厲地掃過衆人,那鋒利如刀的眸光,令叽叽喳喳的一群人瞬間鴉雀無聲。
制止住他們的議論後,李鶴霖轉而看向章麓,挑起眉峰,繼續問道:“那你為何在黎家宅院?”
“我母親是永安伯的長姐,我為何不能在此?”章麓反問。
隻不過是領養進來的,姓容不姓黎罷了。
李鶴霖笑了笑,似乎認可了這個答案,沒有再問,而是說道:“巾帼不讓須眉,姑娘勇氣可嘉,當為勳貴子弟之表率。”
說罷,也不管身後幾個官員難看的臉色,領着身後長長的隊伍,向北直奔而去。
表率嗎?
章麓愣了愣,前世李鶴霖初見她時,也是這麼形容她的,那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告訴她,也是唯一一次。
那絲被冰雪掩埋的溫度再次冒出了頭,帶着無比溫存的.撫.慰。
*
李鶴霖一行直到順義門前才停下。
枭騎都尉盧康扭過頭看向身後,一個個七歪八倒的文官,不是在大冷天還擦着汗,就是趴在馬背上扶着腰,哪兒還有在朝堂上指點方遒的意氣風發,心中不由嗤笑一聲。
他面上不太恭敬的對幾位文官抱了抱拳,道:“各位,我們将軍要進皇城了,煩請各位自行回家吧。”
幾個文官面面相觑,先前斥責李鶴霖的那位吏部尚書,縮着脖子警惕地看着周圍漆黑的巷道,略帶不安的出聲道:“如今長安都亂着,你們不送我們回去,萬一出事怎麼辦?”
李鶴霖起碼立于隊伍最前方,不甚走心地瞥了他一眼,反問道:“進城的軍隊哪個不背靠世家?大多都是崔家的親戚或者結交的忠義之士,尚書大人怕什麼?”
‘忠義之士’四個死被咬地極重,裡面的明嘲暗諷不言而喻,直将這位尚書大人說得沒臉,想要甩袖離開,卻又怕路上遇見哪個不長眼的,再把自己的命搭裡面。
崔家本沒有兵權,他的兵都是從夏綏的養馬場收攏的番族番兵,本來對中原的臣服之心就不足,對他們更不會客氣。
之前瞧見他們假裝看不見牧王府的牌匾,進去便是一通燒殺搶掠,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可以為了讨好崔家勸誡李鶴霖,卻不能因此搭上一條命。他心裡清楚,那些附庸中原的番族隻認錢不認人,被殺也隻能自認倒黴。
其他幾個官員也是如此想的,他們好不容易有了從龍之功,眼看命裡富貴唾手可得,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上丢了性命,導緻功虧一篑。大丈夫能屈能伸,現下先忍了,待日後朝廷安穩,再行彈劾就是!
李鶴霖都不需要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在打什麼主意,心中對這群人越發失望。
瞧瞧,這就是前朝留下的‘肱股之臣’,慶國公府招攬的‘有志之士’,盡是些鼠輩。
李鶴霖不想慣着他們,也不耐煩與這樣的人斡旋,煩躁地說道:“我還有公務在身,不送各位了。”說罷,領着身後的三千墨雲騎,穿過順義門飛奔入皇城。徒留幾個狼狽的官員在門外,于寒風中瑟瑟發抖,痛罵着‘匹夫’‘白眼狼’‘無德之人’。
盧康和蕭雷一左一右跟在李鶴霖的身後,望着如松般的三郎君,心思各異。
蕭雷有些擔憂地問道:“三郎君,這樣做會得罪文人,他們的筆可比我們手中的刀要厲害。”
李鶴霖卻不在乎,他于戰場上講彎彎繞繞是為了赢,是要攻心。可在自家地盤卻不耐煩與這群朝廷蛀蟲兜圈子打機鋒,純屬浪費時間。
“不管他們,一個個自視甚高,以為上了崔家的船就能榮耀百年,也不瞧瞧崔家那幾個都是些什麼德行,就崔瑩瑩生的那個兒子,也不過才九歲,能不能登基還兩說。剛攻破長安就着急站隊,一群沒腦子的東西罷了,不足為懼。”
清晨的霧氣濃重,高高的灰色宮牆在歲月的雪中矗立着,上面凝結着滑膩的白霜,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
經過阙門時,李鶴霖瞧見一衆衣着華麗的女郎與郎君跪在門外,他們瑟縮、惶恐、憤恨。這是大梁王朝最後一任皇帝留下的子女與宮妃,阙門是向皇帝直接請求冤罪再審、皇帝進行赦宥的地方,如今卻是一個新朝對前朝的審判之場。
從阙門到阙正,從阙正到阊阖門,從阊阖門到太極宮。
一路的哀嚎,一路的斷肢殘骸,一路的烈焰焚燒,一路的破敗與繁華。
大業四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日,鄧州伯攻破長安,統治中原長達六百七十四年的大梁王朝徹底覆滅。
改國号為晉,年号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