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其實當年這家醫院的中西醫結合科就是由王醫師一手組建起來的,而且一直是這個科的負責人之一,同時還是醫院中西醫結合課題組副組長。接觸的病例多,經驗豐富,在這個領域中也曾取得過一些小的突破性成果,因為有治愈的病例放在那裡,因而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專家了。不過醫院裡對那例治愈的病例是有過争議的,焦點有二,一麼診斷為“螃蟹”是否準确;二麼是不是王醫師所采用的方式治愈的。王醫師堅稱自己的診斷無懈可擊,治療方式是有效的,至少對這一病例是有效的。因為是事後論證,都拿不出足夠份量的論據壓倒對方,最後隻能不了了之。王醫師因此而占理,因為有治愈的病例放着,所以不久就通過了副主任醫師的職稱評審。也是因為有上面所說的經曆,所以流弊随之而起,喜歡誇大其詞,過于自信,過分推高自己的治療方式。因為和倪潇儒有着這麼一層師生關系,所以在描述病症和治療方式上還是比較中肯的。他認為現在病況已發展到了無法手術的階段,所以就非常自信的主張采用中西醫結合的治療方法。此時的王醫生雖說是倪潇儒的主治醫師,可他并未将其看作病人,而是把他當做同行,是在一起切磋醫術,探讨病情。
倪潇儒清楚中醫在這個領域的無奈,從理論上講也許有此可能,而實際效能卻每每使人失望,除非出現像冬潔那樣的奇迹般的偏方。其實那保守療法是不是辦法的辦法,有點“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意味。雖然時常有中醫治愈ca,降服“螃蟹”的報道,但是當你追蹤下去時那多半都要落空的,或者事實和傳說大相徑庭。因為就連施治醫生自己都沒法解釋是如何治愈的,要麼牽強附會,要麼不能自圓其說。其方法就像“菩薩保佑”一樣,不容懷疑,也經不起懷疑,因為其治療效果無法重建。不過事已至此也隻能如此。這時他心裡已有了主意,不過很模糊,因為此時,他心裡實在亂得很。他說:“若是采用這個方法,那我是否可以不用留院治療?”
王醫師豎起食指輕輕搖動,說:“這個恐怕不妥,你要知道,留院更利于治療,便于觀察,也便于作相應的檢查。”
倪潇儒說:“這個我知道,可是我手中有許多事情等着要做,王老師,是否可以權變一下,既不耽誤治療,同時也可讓我做一點事情。”
王醫師說:“你這人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玩命啊?你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卧床休息和治療。”
倪潇儒堅持說:“可是這樣會憋死我的。這不是放棄治療,不過是換個地方休養。再說,我自己也是中醫,有些事完全可以配合着做。”此刻,他的心已比稍前平靜了許多,思路也清晰起來。他已經想好,若是用中醫治療的方法,不但可以在家休養治療,而且自己還可以配合作一些研究。
王醫師估計留他不住,再則他說的也有些道理,因而就說:“若你能保證充分休息,不耽誤治療,那倒也可以考慮考慮。”
倪潇儒說:“好吧,我們就這樣約定。我想現在就出院。”
王醫師趕緊說:“現在不行,你先回病房,我還得回課題組去好好研究一下,然後再處方,這樣的會更妥當更有針對性。”說完兩人便各去各的。
倪潇儒回到病房後把東西收拾好,隻等王老師簽字即可辦離院手續。
過了二個來小時後,王醫師拿着處方和病曆過來交給他,一邊說:“這藥十五天一個療程,連服三個療程,還有這些西藥也同時服用。”他停了停後囑咐說:“記住,一定要堅持服藥,還有就是一定要注意休息,現在還不肯休息,那簡直如同玩命。嗯…過了年我就要下鄉去,不過沒關系的,你到時找課題組李老師就可以了,我會和他打好招呼,再說我也會持續關注你的病情的。”接着又囑咐一些事項,這才同意他離院。
倪潇儒點頭應承說:“好的,我一定記住,注意休息和按時服藥。另外我有一件事要拜托王老師,請你不要把我的病情告訴任何人,可以麼?”
王醫師稍稍猶豫了一下後說:“若你覺得有必要,那當然是可以的。”在他從醫的生涯中所遇到的病人可說不計其數,通常情況是家屬請求醫生不要把病情告訴病人。當然,作為醫生,在沒有征得家屬同意的前提下一般也不會冒然告知病人。因為有些病人在得知真情後,希望破滅,意志垮塌,那變化真的會判若兩人,上午查房時還是有說有笑,下午就沉默寡言,不願配合治療,甚至還發生過病人跳樓的悲劇。
倪潇儒說:“好,那就謝謝王老師。”之後他先去藥房配藥,又去辦了出院手續,然後回病房拿上東西出院。
這天氣真是少有,自從那天下雪以來就斷斷續續的不曾停過,下一陣停一陣,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不過今天非但沒下雪,而且太陽還蠻大,又沒有風,但氣溫卻并不高。倪潇儒疲憊的回到自己住的區域時已是下午,太陽正呈低角度照射在房頂,耀目泛輝,那厚厚地積雪不時的從四層高的房頂上慢慢下滑,然後“嘩啦”一下重重的砸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濺起的雪花就像銀色的禮花一樣。他繞過雪堆,來到自己的那一棟,開了樓道門便上樓進了房間。
室内的溫度其實比室外也高不了多少,他開了取暖器,這還是文麗送他的。因為在給冬潔按摩治療時就是用這種取暖器的,他當時随意說了一句:“哎,這東西效果這麼好,哪買的?” 文麗抿嘴一笑卻故意賣關子不告訴他,次日便悄悄買來送他。文麗知道他的習性,不喜歡多穿衣服,别人看着都覺着冷,可他卻說:“就是坐在哪兒時有些冷,其它倒還可以。”以前自己媽媽叮咛最多的,一是吃飯的時總要讓潇儒多吃一些,二是冬天時叮咛要讓潇儒多穿一點。甚至還嗔怪自己女兒說:“你也不知道管管,生起病來對你有啥好處的?”
此時他什麼也不想做,隻想蒙頭睡覺。那件沾滿蛋糕的衣服仍團在那旮旯裡,他懶得洗它,因為這幾日天氣冷,再說也沒這個心情。幸而天冷,不然早就發出異味來。可是熱水他不得不燒,要喝茶的。這時天已晚,可是他卻一點都不餓,腹内好像塞着一團面團似的,隻想喝茶。
他裹緊被子躺在床上,一會兒發呆,腦子裡什麼也沒有,一會兒腦子裡又滿是事兒,滿到幾乎就要脹裂,可是沒有一樣是想得出頭緒來的。都說人無法預知自己的生死,“不知生,焉知死?《論語》?孔子”可有時也不盡然呀!自己非神非仙的,但卻挨到了這事。生的時候那人并無意識,當然不能預知,也無需預知,因為那是生命的誕生,那是帶着好奇和快樂而來。可是當人清楚的知道自己将在某一天面對黑暗時,那将會是一種怎樣的心境啊?這轉眼功夫,自己居然已站在死神的身側,即便再淡定,再樂觀,再豁達的人恐怕一時也會閃念出悲觀和絕望來。那裡恭候你的是永遠無法弄懂的黑暗,有人說它是天堂,也有人說它是地獄。天堂很美但卻沒人願意去,因為人再也無法踏回堅實的大地。地獄黑暗自然更沒人想去,因為人再也無法逃逸黑暗的拘束,再無法找回光明。人間很煩苦,可是人們卻一心想留下。他在心裡問:“人究竟有沒有靈魂啊?”據說,瑞典有科學家一直在研究它,他們甚至宣稱,用精密衡器就可稱出靈魂的質量。當人瀕死的時候,那靈魂就以能量的形式從人體中飄逸出去。他想,要是有那該多好,那我一定會用靈魂去呵護文麗和冬潔。
他想起文麗懷孕的時候,兩人在小屋裡談論衰老和疾病時的情形,文麗問他怕不怕,那時他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既然人人都怕,那他當然也不例外,他是用人的共性回答文麗的。那時文麗還說,這事離我們還很遙遠,說它幹嘛呢!在海涅的詩中:“亞伯拉罕”代表着死亡。不想渾渾惚惚間“亞伯拉罕”已鑽入你的身體,溶入你的血液。它在肆無忌憚的撕咬吞噬着你的□□。從今開始不得要不面對這個誰都最終要見上一面的死神。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自己并未衰老但卻已被病魔早早地纏上,亡期可預,大限将至。說實在話,他并不害怕生病,也有足夠的勇氣坦然面對那“亞伯拉罕”。他知道萬物從有歸無,生命從生歸亡,有無相依,生死相随,這是自然規律。可是讓人害怕的是那“亞伯拉罕”的過程。蘇格拉底說:“真正重要的不是活着,而是活得好。”此時生命雖在延續,但卻沒有意義。雖在持續治療,但卻無法遏制病魔的擴張,更無法逆轉病情的惡化。病痛在時時地折磨着你,在慢慢耗盡你的精力,直至你麻木不覺疼痛為止。所以才有俗話說:“活要健,殁要快。”那時人無法自理,有時甚至赤身露體,尊嚴蕩盡,可如今自己卻不得不要在這折磨中煎熬。他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南懷瑾說:“一個人健康快樂的活着,死的時候幹脆利落,不牽累别人,不拖累自己,就是第一等人。”可是這樣的第一等人又有幾何呢?可求不可得矣!他忽然遐想起來,人要是能不知不覺,就像在沉睡中那樣去見死神,那該有多好啊!從不知不覺中來,亦從不知不覺中去,省去多少的痛苦與煩惱,有如佛說的那般:“無心于事,無事于心。”人由大地化育而來,經過由“生老病死”這四相構成的環,回到了他曾誕生的原點,那就是大地,這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法則。
古希臘偉大的科學家阿基米德,對國王叙拉古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舉起地球!”這是何等的豪邁氣壯!當然這是個沒人能夠給出的支點。但是阿基米德憑借現有的支點,把一艘巨大的海輪從容的推到海裡。人雖有如此的智慧,可是卻無法選擇那種有尊嚴而無痛苦的死,甚至連歸宿都無法選擇。晉朝郭璞著了一本《葬經》,是專講安葬人的法則的學問。本來麼人死了挖個坑一埋了事,這叫入土為安。夏禹王說這是:“生者寄也,死者歸也。”人生不過是來地球寄養的,終歸是要歸去的。可堪輿家郭璞卻不這樣認為,他把這個過程搞得神秘又複雜,居然能弄出多許勞民傷财的繁文缛節來,經文所講程式細緻,規矩森嚴,道理晦澀。安葬人還得講法則,講等級,講排場,可是對于一個死去的人來說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那不過是一群活人在煞有介事的擺弄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過程就像是在進行戲劇彩排一樣。“不必為死者的榮譽鋪張,他們既失去感覺,對石建的紀念物也無從留意,還是救濟困乏的活人要緊。”難怪諾貝爾要這樣說。郭璞不愧是位才子,可是有哲言說:“智足以知人而不足以知己,才足以取人而不足以自保。”當他作了王敦的刀下鬼後又有誰按照《葬經》的禮制料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