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那是這裡最高的一座山,山上有座小廟,那廟其實不過就是幾間土屋加兩間茅舍而已。廟裡隻有一老一小二個和尚,那小和尚年紀其實也不小,已三十有幾,一直仰随在師父身側,或是聆聽佛法,或是識字誦經。屋後那幾塊被脊石分割的土地便是師徒倆的衣食父母。老和尚不折不扣的繼承了唐代高僧馬祖道一和百丈懷海師徒所彖定的傳統,那就是破除佛家不事生産的戒律,開創自食其力的叢林制。沒人說得清那老和尚的來曆和身份,有人說他是從峨眉雲遊而來的高僧;有人說他原是軍閥部隊的将官,因兵敗獲罪而隻身逃亡;也有人說他原是醫官,因為愛妻被上峰霸占,所以心灰意冷遁入深山。或許就是古人說的那種高人:“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醫。”也可能如古詩所雲那樣:“英雄未路皆皈佛,名士失意隻誦經。”那老和尚能用當地出産的一種草藥醫治癱瘓,早一年還真的治好了一位外鄉地主女兒的病。就在他被槍斃的前二個來月光景,鄉裡成立了農會,事有湊巧,就在這時,農會主席的兒子玩耍時不慎掉入深溪,救上來時就得了這病。人被送到了廟裡,交由老和尚醫治。老和尚所用的草藥内有一味主藥,沒人叫得出它的名字,隻知它俗名叫:“羊不吃”。這種植物隻長在向陽又陡峭的山坡,光照越充分越好,就像是太陽能集熱器一樣,因為它吸收的是至陽之氣。春發秋枯,夏季要熱,秋季要涼,這樣葉子迅速枯落,鎖陽固氣于根莖之内。一年長一小節,有年輪在那裡,要生長十幾年以上的方可入藥。小和尚跟師父上山采過幾回,所以知道這些。這草很怪很特别,同樣的山卻不同樣能生長,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卻一棵也不長。古詩說:“疾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 詩中的“勁草”其實就是指中藥“獨活”,它隻生長在山頂,而這草卻隻生在半山腰,不知是何緣由。那陡坡上土少石多,雨水停留不住,因而其它植物不多,站在山腳遠觀便可看見點點綠色,走到近處觀之,它長着細密綠油的葉子,稀疏地嵌在石縫中。有山羊走過,即便餓極了都不去吃它,若貪吃或誤食那必暴熱渴竭而亡。這種辨别的天性與恐懼的本能也許早已深深地植入它們的基因中。草藥的名字由此而得。采集這草藥的最好時機是晚秋,這時枯葉敗落,枝幹就像小筍般豎在哪兒,須根莖一同采集,這植物有點特别,地上面的部分長得軟嫩,像草本植物,土下面的根又似木本植物,有些兒像那冬蟲夏草,一半是蟲,一半是草,不過它卻一半是木,一半是草。
這草藥的曬制方法同樣也有些兒特别,不能橫着切隻能豎剖。曬到半幹時就像撕筍幹那樣的撕成一條條的,然後再曬幹切斷碾碎。儲存時間在來年秋天之内,否則藥性大減。開煮前先加水浸泡二十分鐘,然後再文火煮熬二十分鐘左右。劑量一定要精準,水量要控制得當,熬好的藥湯最好在三兩上下的樣子。此時老和尚雖已用了一段時間藥,但仍沒顯效,這時醫家千萬要有耐心,“正如老醫看病極多,故用藥不至孟浪殺人。宋?馬永卿?《元城語錄》”如此時孟浪添加劑量,那是要闖大禍的。因為有前次醫治成功病案,因而老和尚心生大意抑或過于自信,看看一連用藥一個月,可那小孩子卻毫無反應,因而有些急于求成,便稍稍下猛了些。
老和尚不知道,其實這時已到小孩子耐藥力的臨界點,隻要按先前方法增加劑量,不出二三天功夫保準顯效。這藥是絕對心急不得的,須一厘一厘的慢慢增加,直加到病人患處有一種微微的針刺蟻噬的感覺時,再繼續維持其量十天左右,然後再一厘一厘的連減十天左右,這樣才可停藥。此時那針刺蟻噬的感覺在日日減輕,而知覺卻日日的增加。再之後,還須鞏固性治療一些日子,同時還須作“坐站行”三姿鍛煉,但不可過久,更不可負重。《内經》指出:“久視傷血,久卧傷氣,久坐傷肉,久立傷骨,久行傷筋。《黃帝内經·素問·宣明五氣篇》”此後才能視康複情況決定繼續用藥或是停藥。老和尚添加劑量的次日那反應便來了,不過卻十分的可怕,那小孩子渾身滾燙,大汗如注。老和尚慌了手腳,急忙停藥,又使盡辦法的想解除藥性,可是喝進肚裡的東西哪還倒得出來的?那些辦法不過是抓瞎而已。
老和尚自知回天乏術,此事已不可收拾,他長歎一聲:“在劫難逃耶!”遂回得屋内點起油燈,将這藥的對應症狀,用藥步驟,藥物反應全部記錄下來,周詳無遺。之中對藥的基量标準和增減過程作了再三強調,連用三個“慎”字和三個感歎号,又将前次藥方醫案一并收集,包成個的小包。老和尚再三思忖,這裡青松蔽目,山道崎岖險峻,似無卻有,似斷終連,但隻有到了跟前才能發現有條狹縫可以勉強過人。這裡如同那塞牗盲井,與世隔絕,但卻深藏着一片世外桃源。他料知,若日後真有人尋到這山坳裡來求取此法,那定然是個有恒心的醫家。自己曾多麼地躊躇滿志,但卻命途多舛,所以才歸隐深山,潛心醫道,苦修佛法。寫在紙上的那些東西,不能因為自己的過失和孟浪,讓它就此佚失,入土而去,那是因噎廢食,是對醫道的不敬,付與此人也算是一種寄托和對醫道的交代。小和尚跟随自己多年,雖能識字,卻不谙醫道,但人憨厚可靠,又經這些年的佛法熏陶,定力漸露,交他保管心可安耶!因而天亮時分便将小和尚叫到跟前,把包裹交與他并說道:“好生收藏,切莫對外聲張,免得招惹橫禍。若日後有人來求取,你便交與來人吧!”另外又叮咛了一些話。
是日早上,那小孩子苦撐一日後終因暴熱衰竭而亡。有本事把地主的女兒醫好,卻故意把農會主席的兒子治死。這還了得!身披袈裟,口念慈悲卻幹着殘害革命後代的勾當!這個反動和尚!這是農會給他定的罪名。當老和尚剛交待完那些事,農會主席已帶領衆人,背着梭镖土槍堵在門口。老和尚早已料知此劫難逃,因而十分淡定,他說:“出家人沒有害人之心,害你兒子的是躁動的凡心和孟浪。”老和尚随即被就地正法。小和尚在一邊吓得兩腳“嗦嗦”的直抖,不過并沒有人去難為他,此後便被勒令還俗,又分給他一塊坡地和一間柴房。這間柴房原是逃往深山那戶人家的,分給他的農具家什麼也是,再之後便娶了逃荒到此的寡婦為妻。小和尚的兒子,其實就是那寡婦懷抱而來了的。
小和尚接着說:“等吃過飯,我就把那東西找出來給你。”
小和尚的兒子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些事情,聽得他怔怔地看着父親,原來父親心裡裝着這麼多秘密,以前隻曉得那是毒草,卻不曉得還可以拿來治病。這附近的山上原本偶爾也能見着這草,不過現在早沒了,因為隻要村民足迹所至,隻要見了就必連根鏟除,若讓它混入其它草中給羊吃了那損失就慘了。
倪潇儒聽得事情的經過,對老和尚的醫德和胸襟充滿欽佩,同時也十分感激小和尚為冬潔保留下了這份希望。他起身作揖說:“謝謝和尚老伯,因為有你的幫助,那小女孩才有了希望。”他走到門口,此時夕陽火紅,彩霞滿天,他說:“可惜晚了一些,真想立刻就去采那草藥啊!”
小和尚笑着說:“你一個人還去不得呢!别急,明天一早會有人帶你去的。他側身對兒子說了幾句土話,他兒子便起身出門。原來那話的意思是讓他兒子去約幾個人,同時準備好上山的工具。接着他像是在跟倪潇儒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或許真是天意啊!來得那樣的巧,不早不遲,剛好是采集那草藥的最好時機。今年夏天特别熱,秋天卻來得早,一雨成秋,涼意又特别的深,真是咋熱忽涼。你這人呀,就像是我師父摯簽拈定一樣。”
山鄉人家的晚飯吃得早,因為吃飯是從不點燈的,這是不易的民風。天氣暖和的日子,那夏天就更不用說了,将近晚飯時,家家戶戶搬出矮桌矮凳,放在自家門前用石闆鋪過的空地上,旁邊再擺一個高凳子,這是用來放飯籃的,然後一家子圍坐一起邊吃飯邊說笑。即便你是鄉上來的稀客,村民們宴客的排場也莫過如此。小和尚的兒子早已将桌椅闆凳擺放在自家對門的溪邊空地上,小和尚的兒媳随即過來抹淨桌子,又端出飯菜來擺放整齊。小和尚的兒子進屋招呼大家出來吃飯,于是小和尚帶領大家圍桌而坐,準備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