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章
天一放亮,嚴文麗便昏沉沉的起來了,手裡看似不停地在做着什麼,卻東一搭西一搭的毫無頭緒。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喚冬潔起床,漱洗完後,母女倆正商量着吃什麼早點,就聽到敲門聲。盡管心裡一直準備着他的到來,但仍不免一陣慌亂,她趕緊過來開門,嘴上很輕地說着:“來了。”輕得就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她紅腫着眼睛,站在門側,用女性那羞澀的眼光閃視了一下倪潇儒。她不敢去正視倪潇儒,那光景好像是她做下什麼有愧的事一樣。嘴裡很輕地說道:“真是太麻煩你了,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
倪潇儒已不像昨晚那樣的慌亂,他看着文麗的溫柔端莊,憂慮蒼白的臉龐,心裡又立刻湧起一陣無法形容的憐愛來,這種憐愛就是要他身上血肉都是願意的。他說道:“文麗,千萬不要說什麼謝謝,這是我應該的,作為醫生是應該的,作為…作為…嗯…嗯…那就更應該了。你不用擔心,冬潔的燙傷很快就會好的。”
他不知道用個什麼樣的詞來形容自己現在的心境才合适。這些年裡,他隻能在心裡,隻能在沒人的地方才能喊,今天終于喊出聲來了,他感到滿足,感到幸福,甚于當年在校園裡頭一次喊她的名字。他走進裡間,說道:“冬潔,我給你買了馄饨,還很熱呢!來,我們先換藥,等換好藥再吃也不會涼的,放心時間還早呢,不會遲到的。”
他輕輕地撫摸一下冬潔的小臉,然後動手換藥,他說:“文麗,你過來看一看,今天已好了許多,你盡管放心,隻要按時換藥就不會有什麼大礙。”今天他的操作處理才屬正常,熟練流暢,滴水不漏,很快就換好了藥。
倪潇儒開心的說:“好喽,現在可以吃馄饨喽!”他輕輕地把冬潔抱起來坐好,又拿來報紙墊在書桌上,揭去碗蓋,這才遞給冬潔,說:“慢慢吃,小心燙着。”
等冬潔吃完,文麗便準備好的小毛巾遞給冬潔,讓她擦手擦嘴唇。
倪潇儒說:“好…我們現在就去學校。”他這話看似是在對冬潔說,其實心裡是在對文麗說。冬潔當然願意,不過她問道:“媽媽,可以嗎?”文麗點點頭,算是回答。倪潇儒把書包搭在自己肩上,雙手平抱起冬潔,一邊朝外走,一邊對文麗說:“我送冬潔過去,你也得趕緊去學校才是。”
嚴文麗眼裡噙着淚水,輕輕地說:“潇儒,謝謝你,這樣細心地照料冬潔,也讓我可以安心地去學校。”因見那書包像是要從他肩上滑下來的樣子,因而就在背後替他挎好。手觸碰到了他那寬厚的肩膀,倪潇儒渾身一顫,那是比在校園裡頭一次抱她親她更猛烈的震顫。倪潇儒的這一顫猶如電流擊身,嚴文麗慌亂地縮回手,羞怯地低下頭去,臉上浮起了兩片紅雲。倪潇儒回頭怔怔地看嚴文麗,足足有十幾秒鐘沒回過神來。這時冬潔說:“叔叔,我們走呀,不然會遲到的。”又對媽媽說:“媽媽,再見!”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哪裡會曉得媽媽和這位叔叔的情感世界呢?再明事理的孩子也難失童真,這就是孩子的可愛。倪潇儒說:“哦哦,這就走,這就走。”他抱着冬潔一路往學校去。
嚴文麗目送他倆下樓後,也趕緊地拿上包和作業本往學校趕去。她一路走一路想,他還是那樣的細心,他做的每一個細節都讓人感動,讓人無法忘懷。從血緣的角度我們本是一家呀,他是多麼喜歡女孩子呀,可是女兒就在他的懷抱中,他卻不知道呀!也許…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冬潔也不知道今日抱她親她的就是自己的親生爸爸。也許也一樣,永遠都不會知道。别小觑了孩子的分辨能力,誰惡她,誰疼她,清楚得很。自小起就從不提那死鬼的事,卻和爺爺奶奶特别的親。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除了媽媽以外,就是爺爺奶奶了,就是外婆也趕不及的。
嚴文麗是絕口不提起過去的事的,也怕别人提起。凡那死鬼用過的東西,不管值不值錢都扔個一幹二淨。這是一段恐懼屈辱的生活,一想到那些事,她便會惡心得吃不下飯,直到現在還常被噩夢驚出一身冷汗來,她會禁不住的流淚。她都想象不出當時是怎樣挺過來的。一些過往雖不多,但見了面又談得來的人,隻知她女兒,不知她丈夫。有時免不了要問一句,她便敷衍過去,以免别人出于關心來安慰幾句,殊不知,那如同在用針刺她的創傷。冬潔也一樣,若有人問她爸爸的事,她要麼說不知道,要麼說出遠門了,這是媽媽教她的。在她幼小的心靈裡,除了殘存的害怕外别無一物,不像她的那些同學,說起自己的爸爸來可以沒完沒了的,這種時候她便會默默地走開。此時冬潔心裡有多麼的失落,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爸爸,隻有那個讓人害怕陌生人。潇儒,真不知道是哪裡出的錯,卻要讓我們這般的東西暌隔,骨肉分離,不得相認啊!不過要是冬潔真有了你這樣的叔叔,那她也會很滿足,很幸福的。
潇儒啊,我真心地希望你能過得好,千萬不能像我那樣,有家的時候備受淩辱,我不但要為自己擔驚受怕,更要為冬潔擔驚受怕。世上的很多事情若看表像就會失之千裡,别人以為我死了男人就來同情我,安慰我,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不明就裡,他們哪裡知道,對于我來說,這是一種解脫,至少不用再受這份活罪了。近幾年裡,媽媽常唠叨,聽那意思是要我好好地找個人,兩個妹妹也在信中這樣勸,可是我的心哪裡還裝得下别的人喲!我當時之所以會閃婚,因為那時間實在是等不得了,一是怕事情敗露,與己尋來羞辱,與你增添麻煩,可以想象,你當時的日子也并不好過;二是想為肚子裡的孩子尋一處避風港啊,同時也想寬慰我爸爸的心,讓他的身子能夠好起來,更不想讓爸媽的臉上抹上這一筆所謂的“黑”來。那知後來的事一樣也沒應驗,人到了該走的時候,不管妻兒竭了心的挽留,還是要走的。我爸爸并沒有因此而多活些日子,反而走得更急。
我媽媽和哥哥堅持認為是被你氣走的,我自然無法和他們分辨。俗話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哪是凡力可以強求的?如今你既已和那妖精作了夫妻,那就好好地過吧!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再沒第二個人能象我這樣裝得下這麼多對你的愛來。但我還是願意那妖精能真心的愛你。理解你的追求,支持你的事業。我一直擔心,因為我媽媽上門來打你罵你,而使你蒙受屈辱。我知道你愛面子,哪裡受得住這樣的淩辱啊!後來我聽說你被迫離開了醫院,我好為你擔心呀,怕你因失去了自己喜歡的工作,會從此沉淪,專業廢弛,放棄自己的追求。這次見到你,我真是好高興好高興喲!因為你沒有沉淪,因為你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你仍然是最棒最優秀的人。
别人一定會認為我因此而恨你,那隻是俗人之見,一個人若是真正愛上她所愛的人,那在她的心裡永遠隻有愛而沒有恨,永遠隻有寬容而沒有責備。快到學校的時候,便有學生一路的向她行禮問好。她再一次抹一下眼角和面頰,不讓留下淚痕。她這才走進學校去。
此後一連幾天,倪潇儒天天如此,早上換藥後便送冬潔去學校,中午去學校換藥,晚飯過後便去家裡給她換,隻是下班的時候不便去學校接冬潔,心裡是極想去接的,因為要替文麗着想的緣故,不能太招眼,她畢竟是有家室的,因而隻得作罷。不過次日他便多買了些早點,看似是給冬潔買的,可冬潔哪裡吃的了的,分明是給文麗的,隻是不好明說,文麗心裡當然也知道。再說他心裡坦坦蕩蕩的,絕無一絲非分之想,不論事情大小,現在隻一心想着能盡力的對文麗母女倆好一點而已。這樣做,即便哪一日撞見她丈夫,大家也不甚難堪。他不想因自己對文麗懷有的那份感情而去擾亂她甯靜的生活,否則就和自己當年離開她時的罪過一樣的深。
前幾天是一日三回,接着是一日一回,再之後是二日一次,直至手碰到創面已沒有痛感為止,這時冬潔早已是一副鮮蹦活跳的樣子了。藥的療效極好,象這樣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創面卻不曾留下明顯的疤痕。倪潇儒心裡很滿足,但他滿足的卻不是那藥的療效,他滿足的是冬潔因此而少受了痛苦,少受了驚吓,那文麗的心自然也就要好受一些。
這些日子,兩人雖天天相見,但卻不怎樣說話,即便說話那也多是禮節性的多。其實兩人心裡想的都一樣,都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告訴對方,當然也想知道對方的事情。嚴文麗很想知道倪潇儒離開醫院後去了哪裡,是怎麼來開發區醫院的,那妖精是否真心對他好,孩子有多大?
倪潇儒當然也很想知道嚴文麗的事情,她爸爸的病後來怎樣了,文蘭退役了沒有,文蓮考大學沒有,又怎麼會住到這裡來的?還有麼…就是她丈夫是做什麼的,說是從小就認識又老實巴交的,但是對她好不好呢?讓他心中生疑的是,怎的不見她丈夫?但都不敢貿然開口,或許會因此在不經意間給對方帶來難堪。因為兩人曾經是那樣的熟悉,就連對方身體上的胎記暗痣都一清二楚,但畢竟暌違了這許多年,熟悉之中伴随着一絲陌生、親切之中夾帶着一些别扭,同時也有一些不好意思成分。兩人都想到一塊去了,對方不問那自己就不說,對方不說自己就絕不問。
過去了這些年,兩人都變得深沉了許多,不象當年那樣,隻知愛而忘情、不計後果。盡管現在那深鎖心底的愛在裂變、在慢慢地噴發,但是都在心裡告訴自己,盡管自己是單身一個,可對方卻是有家有室有孩子的。可以在心裡愛她,但卻不能流露,都在極力使自己冷卻下來。兩人間的關系處于那種極難描述的微妙狀态,雖不多說話,但一個眼神就能徹悟對方的意思。
嚴文麗是女人,有天生的羞澀感,自然就不多說也不多問。倪潇儒則想,自己曾那樣的傷害她,傷害她的一家,而現在卻這樣熱心地去打聽她的過去,還要把自己的事告訴她,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自己若是真心愛她,那就不可心存妄想,不可妄想得到任何的回報,把這份聖潔的愛永久的藏在心底。我今後該做的就是當她需要的時候能為她做些什麼,不管是出于那份不可表露的愛或是在為自己的負心贖罪,自己都願意。可是最後那次換藥時,倪潇儒實在有些忍耐不住,便随口問道:“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