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濟因失血過多陷入昏迷,一雙手像鷹爪似的死死地鉗住顧青杳,似乎以此來表明倘使他死了也會拉着顧青杳陪葬的決心。
豚郎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他咧着嘴,帶着一身的寒氣、汗氣、馬革味和小狗味撲進了顧青杳的懷裡,哭聲随後而至。
“杳娘你不要我了嗎?你别不要我。”
顧青杳恰恰是有太多的話想要說,反倒一句也說不出來。
豚郎越過顧青杳的肩膀看到了高昌濟那張失了血色的蒼白面孔,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一把把插在高昌濟肋下的那支袖箭拔了出來!
死樣活氣的高昌濟這時一口氣捯過來開始猛猛地咳起了血沫子。
恰是誰都沒有料到的豚郎此舉,解決了萬難之事。
在此之前,誰也不敢去拔那支箭,誰都沒有把握拔出來,高昌濟這人會不會血湧如注、登時沒有命在,有這支箭插在身上,到還能起到堵着些傷口的作用。
箭一經拔出,室中短暫地窒了一瞬,然後醫者們一窩蜂地圍上來,七八隻手摁住高昌濟,一把麻沸散将他捂住口鼻,将因為疼痛半死不活要蹿動的他又給迷暈過去,然後止血的開始撒藥粉,縫補傷口的開始攏皮肉下針線,一時忙得不可開交。
顧青杳攬着豚郎遠遠地避開了。
百思不得其解,顧青杳問豚郎為什麼要這麼做?就算是手再欠的小孩兒,在這種情形下也沒有手起手落去犯賤的道理。
豚郎說不上來,隻是一味地沉默。
後來也不知是高昌濟命大還是豚郎那一箭拔得及時,冬日一路風塵颠簸延緩了高昌濟失血的速度,拔了箭後又有醫者及時的處理和照料,高昌濟昏迷了十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個冬天,待到來年第一場春雨下過,漫山遍野開花的時候,除了還不能像往日般飛檐走壁,大笑大叫之外,實則衣食行動俱已無礙了。
但到底是肺受了傷,高昌濟日夜咳嗽着,點名顧青杳給他侍疾,顧青杳欠了這貨一條救命的恩情,也沒什麼好讨價還價的餘地和想法,病人說什麼就依着他什麼。
豚郎就是在這個時候提出和顧青杳輪值,顧青杳負責白天,他守夜裡端尿盆。
“不用你,我這麼做是因為他救了我,你又不欠他的,”顧青杳跟豚郎耐心解釋,“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夜裡不能缺覺。”
豚郎一搖頭,很有決斷地表示:“就這麼定了。”
當高昌濟能下床以後,豚郎提出要跟他學功夫的請求,顧青杳不知道他們二人是怎麼談的,隻知道談定的決策非常迅速順利,然而高昌濟對豚郎卻非常的嚴苛,有時候那懲罰在顧青杳看來,叫做虐待也不為過。
豚郎沐浴過後,換了一身幹淨的棉布衣褲,回到顧青杳的房間,輕車熟路地徑自從榻上抱下被褥在地上鋪好後,輕手輕腳地鑽了進去。
公主的行宮有的是屋子,但豚郎抵達後的第一天就堅持和顧青杳睡在一間,仿佛是受了誰的吩咐和囑托,要看着她,省得她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又跑了似的。
除了給高昌濟守夜的那些日子,豚郎都在顧青杳的房中打地鋪,他剛過十一歲,就算睡一個被窩,顧青杳也不覺得不合适,但豚郎開始有了小男子漢式的堅決。
顧青杳側躺在床上,看着地上仰面而卧的豚郎,他睜着眼睛,月光勾勒了他的面部輪廓,仔仔細細地推敲來看,他的線條更鋒銳,尤其是下巴的弧度已經逐漸顯現出生父那股不好惹的氣息,但額頭眉眼還是像楊骎的,顧青杳記得妙盈說過,楊骎的下半張臉像他的娘家人,若單論長相,高昌濟要更像董公本人。
所以,那時候說豚郎是楊骎的兒子,沒人生疑。
“豚郎,”顧青杳輕聲開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豚郎側過身來,眉目和鼻梁落在了月色的陰影裡,也輕聲回答:“我一直都知道。”
顧青杳微微一訝:“你一直都知道高昌濟是你的——”
豚郎截斷了她的話:“我一直都知道伯伯不是我的父親,但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那時候也不知道伯伯是伯伯。”
豚郎的話驗證了顧青杳的猜測。
豚郎曾說過他能看見楊骎和顧青杳在歸元寺山下石橋上的初會、還預測顧青杳會被黑衣人殺死,渾身鮮血淋淋、最後也是順着夢境中看到顧青杳和渾身是血的黑衣人在靈都觀裡來到了行宮。
此前,顧青杳以為豚郎能夠預知她的命運,可是在她沒有如預言中死去後她開始對這個觀點存疑。
不是豚郎的預知錯了,而是他預知到的,并非是顧青杳的命運。
豚郎能看到的是高昌濟和楊骎,顧青杳隻是捎帶着出現在了那二人的身邊。
不為别的,隻因他們之間有血緣的牽絆。
楊骎和高昌濟似乎都沒有這種能夠“看到”的能力,顧青杳猜測這應該源于豚郎生母給他的傳承。
“杳娘。”
“嗯?”
“你在想伯伯嗎?”
“嗯。”
豚郎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顧青杳問:“你看得到嗎?他現在在做什麼?”
豚郎的腦袋摩擦着枕頭搖了搖:“看不到。”
在特定的環境和情境下,豚郎能夠看到楊骎的過去;在偶爾的夢境中,豚郎能夠預知到高昌濟的危險。
“高昌濟知道了嗎?你是他的——”
豚郎似乎十分回避承認他和高昌濟的關系,也很抗拒被别人點明這一點,于是搶先說:“他知不知道有什麼關系。我甯肯伯伯是爸爸,還是伯伯好。”
清淩淩的初夏之夜,睡意杳無影蹤。
“他讓我跟着他一起走,說你也會一起。”豚郎又強調了一遍,“杳娘,我是來投奔你的。你走我就跟着你走,你去哪裡我就跟着你去哪裡。”
顧青杳沉默着。
“杳娘,”豚郎沒有等來回答,追問了一句,“你睡了嗎?你怎麼想?你跟着他走嗎?”
“我和你想的一樣,”顧青杳翻了個身,“還是伯伯好。”
雖然楊骎懷疑她、不信任她,但還是在某個時刻,顧青杳把他的好全都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