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下人全部都噤若寒蟬。
據看見了的人描述,從宮裡參加完公主長子的周歲宴回來的時候,楊相面色鐵青,一路攥着夫人的手臂往府裡走,夫人雖然面上無悲無喜的,但因為楊相的步子大,她隻能略帶局促地小步疾行跟上。
楊相帶着夫人一直進了書齋,然後語氣頗為嚴厲地警告所有人沒有他的吩咐不得靠近書齋半步。
顧青杳荷包裡的東西被楊骎一樣一樣、一件一件地翻出來、攤開在書案上。
都是女子的零碎之物,一盒口脂、一塊火石、幾兩碎銀子、一小團針線,一塊巴掌大小的小圓鏡子……實在是沒有什麼特别的,幾乎毫無翻檢的必要。
楊骎的目光看來看去,掃來掃去,終究還是落在了那盒口脂上,他将那拇指大的小盒子拿起來,扭開蓋子,将裡面胭脂色的膏子湊在鼻子前聞了聞,除了花香和香料的味道,他什麼都沒聞出來。
但他還是把那盒子伸到顧青杳眼前,問了一句:“是這個嗎?”
顧青杳從進書齋後就一直默默看着他的一舉一動,配合着他的一言一行,直到此刻他發問了,她才擡起眼認認真真地看了看他,然後從他手裡把口脂拿過來,用無名指打着圈兒沾了薄薄的一層塗在了嘴唇上。
楊骎看着她塗,就像他無數次看着她在晨間對鏡梳妝打扮那樣,胭脂色在她的唇上暈染開來,讓她整個人的氣色顯得有了些紅潤亮色,然而不知為什麼,這一抹紅在楊骎的眼裡卻頗有些凄厲的意味。
“東西在哪兒?”楊骎放棄了書案上荷包裡翻出來的雞零狗碎,轉而開門見山地直接發問,“杳杳,把東西給我!”
顧青杳看了一眼他向她伸出來的右手,上面有一道刀疤,那是那一年的上元燈節他為她擋了碧秋雲一刀留下的。
傷口早就愈合了,但疤痕留了下來,永不消退,看一次就加深一次印象。
就像他和她之間的關系一樣。
顧青杳把目光從楊骎的手心移到他的臉上,神色很認真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在找什麼。”
楊骎此時的語氣也慢下來,但卻并未緩和:“杳杳,不要跟我來這一套,我問你要的是什麼,你心知肚明。”
顧青杳不說話,用她最擅長的沉默相待。
楊骎走到她的面前,蹲下去,微微擡起頭對上她的目光:“你這招對我不管用。把東西給我。”
顧青杳還是不動聲色,像一尊無悲無喜的菩薩,她問:“你到底在問我要什麼。”
楊骎失去了耐心,“嚯”地一下站了起來,帶起了一陣風,撩動了顧青杳額前的碎發。
那陣風,似乎是帶了怒氣的。
“你犯不上跟我在這裡打太極,”他在書齋中踱步繞了兩圈,“一整個夏天你在辋川的别業裡幹了什麼,你我心中都有數!”
顧青杳看着他,就隻是默默地看,他走到哪裡她就看到哪裡,似乎想要就此把這個人的方方面面印在眼裡,刻在心裡,從今往後便可以不必再見了似的。
楊骎邁着大步突然迫近:“你跟着阿闼婆學會了多少種毒藥的方子?别的我不管,你隻把毒死魏強的那種交給我就是了!”
終于說出來了,顧青杳看着楊骎似乎像是輕松了,而又因為這句話說出了口,輕松後的沉重就像烏雲一樣蓋頂而來。
幸福的秘訣是無知,她的事情楊骎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因此顧青杳永遠不可能擁有安瀾公主那樣簡單純粹的幸福。
她原以為自己會有一些難過,至少會為這個殘忍的事實而對自己的感情和命運生出一些悲哀。
可惜隻有塵埃落定後的一片銷聲匿迹。
“注定的。”她在心裡歎了一聲。
她神色不變,情緒未亂:“你要的東西,我這裡沒有。”
楊骎知道顧青杳有些軟硬不吃的本事在身上,但這件事他決不能姑息。
“杳杳,”楊骎從未想過他會問她這樣一句話,但他還是問出了口,“你留着那東西,是想要殺誰?”
說出來的話落地生根,他和她都沒有回頭路好轉圜了。
顧青杳反問回去:“我想殺誰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以為我要殺誰?”
楊骎的眼眶一緊。
果然,她的一舉一動瞞不過他,他的一念一行在她眼裡也無所遁形。
楊骎承認隔着一段距離看見顧青杳伸出手去像是要撫摸公主的面頰的時候,他是慌了。
因為他突然想起來顧青杳是怎麼殺魏強于無形的。
他又突然想起來一整個夏天顧青杳在山中的藥廬裡孜孜不倦、廢寝忘食地忙碌,那時他沒有多想,她婚後脫離了官場和太學的教職後總是郁郁寡歡,雖然她隐藏的很好,從不表現出來,但楊骎心裡知道僅僅做一個如夫人實在是浪費了她,所以看到她能有熱情和寄托,隻是單純地為她高興。
他還突然想起來在陪伴阿闼婆的那幾個月裡,以顧青杳的性格和心思,又豈會不跟阿闼婆學點什麼?某種意義上,她顧青杳是阿闼婆的高徒。
而殺死魏強的那種毒藥,是阿闼婆配制出來的。
阿闼婆此刻人在遙遠的天竺,就隻剩下顧青杳一個人可以把這殺人于無形、不必見血也能封喉的毒藥重現于這世上。
當然,公主并無事,但楊骎心中沒有把握,是自己喝止的及時,還是顧青杳最終收起了殺心。
既然攤開了,鋪平了,也就沒什麼好藏着掖着的,幹脆把話挑明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