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在太學學宮的公署裡坐了整整一個上午,公文已經在手邊摞得有半尺來高,負責起草處理文書的校書郎官們出來進去還在不斷往這送,但他愣是一個字都沒寫出來。
整個太學學宮和女學學宮合起來,都曾是楊骎的外祖父博陵侯的産業。楊骎的父母分開得早,他一年中倒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外祖父身邊度過的,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外祖打八段錦,練五禽戲,在書房晨誦經史子集,下午跟着堂(表兄弟們)一起騎馬遊獵,可以說楊骎的開蒙是外祖父手把手親自完成的,而母親與父親和離後也很果斷地把他和姐姐的姓氏由董改成了楊,盡管在血緣上楊骎繼承了董家和楊家各一半,但是在情感上、包括當年父親壞了事以後,楊骎都受着楊氏的庇佑和照拂,這裡面外祖父的态度當然是至關重要的,楊骎是他最喜愛的孫輩,沒有之一。
和祖父英國公一樣,外祖父博陵侯楊松也是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名将,入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列,之所以未能和祖父一樣被封為國公,是因為楊家在前朝是皇裔,又有八百年弘農楊氏的世家大族積澱,對于新貴關隴李氏家族而言,新朝根基未穩,不宜給前朝皇室後裔過高的爵位殊榮,以免有人在背後利用這一點煽動人心,外祖父向來不在乎這些浮雲遮眼的富貴榮華,天下平定後也甚少參與朝政事務,隻喜歡在家中讀書寫字,因此相比于出身關隴小族的董家趁着新朝的東風大起又大落,楊家始終走得很平穩。
加之弘農楊氏出美人,家教又嚴格,養出的女兒俱是德才兼備的淑女名媛,外祖母充分發揮她的社交才能,在上京長安穿針引線,利用一樁樁姻親與李氏宗親以及其他幾大士族連結成了枝繁葉茂的同盟,姐姐和當今陛下是如此,自己的三樁婚事也是如此,隻是楊骎不像姐姐姻緣美滿、兒女雙全。他的婚事辦一樁黃一樁,更氣人的是頭兩位夫人與他和離後都很快再度二婚找到了貼心的如意郎君,過上了和和美美、兒女繞膝的幸福生活,甚至還張羅着要給楊骎尋一門良緣作為報答。報答什麼?報答楊骎對她們的“放手”之恩麼!想想就來氣。原以為事不過三,有了前兩輪的不如意,楊骎的母親齊國夫人楊丹想着這第三樁怎麼也得好事多磨,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于是在再婚丈夫齊國公的建議下,與大長公主牽上了線,後者的獨生女兒萬年縣主就成了楊骎第三位夫人的不二人選。說起李真如海,楊骎是通過她那副《山川海嶽圖》得知了她的才名,因此對這門婚事答應得很是痛快,心中也曾抱有希冀,覺得這一回月老一定給自己牽線了一位能與自己談詩論賦、共話巴山夜雨的妻子,這樣在前面兩位夫人那裡的折戟沉沙就顯得都是為了遇見她而必經的挫折,否極泰來,也該輪到他楊骎過上幸福的家庭生活了!
隻可惜……天總是不遂人願,越是盛大明媚的好開局,往往總免不了黯然收場。自那以後,楊骎在感情上受了打擊,雖然不至于一蹶不振,但是在情愛上的心思也淡了,着實談經論道了一段時間,也認真考慮過出家入道的事情,後來因為持不了齋戒的清淡無味,覺知自己也許與紅塵緣分未了,這才作罷。
那時外祖父已經進入耄耋之年,經常用他的智慧和豁達開解楊骎,正如老人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外祖有什麼好東西都要藏起來偷偷留給最愛的孫兒,外祖父也不是沒想過把博陵侯的爵位留給楊骎,但楊骎畢竟不是外祖父的長孫,真要認真算下來甚至連這個孫子的身份都要遭宗族内的攻讦挑戰,母親不願外祖為難,特地找楊骎細談過,說起來,楊骎對爵位也沒什麼執着心,他其實對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沒什麼執着心,彼時又趕上父親壞事,外祖父就在楊骎出發去西北前線與突厥作戰前将這座宅子贈給了楊骎,很快便溘然與世長辭。楊骎在這座大宅子裡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這宅子叫他看了睹物思人,更何況自己赤條條一個光棍,這樣大的宅子,顯得他更凄清了,于是轉手就贈給了朝廷,那時先帝還在位,就将此處宅院改建成了太學和女學的學宮,給楊骎挂上了一個學監大人的官職。
那時的楊骎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會坐在這間公署裡面履行學監大人的職責。
思緒信馬由缰跑得太遠了,楊骎揉了揉額頭,把它們又拽回來。太學裡的公務于他而言不過是信手拈來、駕輕就熟的,手下又有得力的典學和掌固,楊骎基本上沒怎麼操過心。令他煩憂的不是明面上的事,而是見不得、說不得、隻能在腦子裡謀劃、折磨耗費心血的事。
鴻胪寺卿魏強,失蹤已逾一個月了。
徐相那邊也沒有動靜,魏強作為被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徐相既沒有對上對下交代他的下落,也沒有行使他的權力任命新的鴻胪寺卿人選。
就這麼一直僵持着,憑空消失了一位朝廷大員,可是所有人明明看到卻裝作不知道。
楊骎有些拿不準。
陛下的秘密旨意是讓楊骎一定要趕在徐相之前找到魏強,而且要抓活的。
楊骎眼睛瞟了瞟書案上的信箋,他有一張牌可以打,他有一個人可以用,但是他罕見地無法下定決心,是以整整一個上午坐在這裡,一個字都沒有寫出來。
助教進來通傳說副學監李大人求見。
楊骎把副學監和李大人這六個字在腦子裡轉了一圈,才意識到說的是真如海。沒等通傳,她就已經走了進來,自從兩人各自回到長安重逢,每次她見了楊骎總是一副氣哼哼的樣子,要麼就是陰陽怪氣的,仿佛自己真的欠了她什麼似的。
若說欠,也是真如海欠了自己,楊骎想,欠的還是一位如假包換的正頭夫人,她這輩子是還不清了!
真如海上來劈頭蓋臉地跟楊骎說考完了。
楊骎皺皺眉頭:“什麼考完了?”
真如海心中不滿他對公務如此懈怠,也皺了皺眉:“女學師第一場的筆試已經考完了。”
楊骎知道這個事,但又不覺得這個事是個多麼重要值得特地跑來跟自己說一嘴的大事。
“考完就考完了呗。”楊骎滿不在乎,不知道真如海是何來意。
真如海挑了挑眉毛:“大人不去閱卷嗎?”
楊骎故意做了個訝異的表情,連帶着身體都往書案後面傾了傾,用莫名其妙的口吻反問:“這種案牍勞形的工作還需要我親自動手嗎?”
見真如海愣了愣,楊骎又補充道:“你那邊要是缺人手,我給你調去幾個博士、掌教、助教幫忙就是了,你要幾個我給你幾個。”
真如海不明白了,她一直以為楊骎想要在女學裡有所安排,于是問:“大人沒有想留下的人嗎?”
楊骎覺得她這話問得好生奇怪:“女學師的考試不是你牽頭搞的嗎?策題也是你找人一起出的,考生的人選也是你一個一個畫了圈的,關我什麼事?怎麼又來給我添活?”
這話說的如此冠冕堂皇,霁月清風,毫不藏私,倒顯得真如海小人之心了。
難道楊骎真的沒有在女學中安插人手的意思?真如海暗暗思忖,說實話她是不信的,女學也是領地,既然徐相都有自己的用意安排,以她對楊骎的了解,他不會沒有布局。
想起當日在自己府上梁瑤身邊那個女塾師偷聽了自己和楊骎的談話,無論是有意還是無心,楊骎為她開解的行為都很明顯,雖然真如海當時沒多想,但是女人的心思細膩敏銳,楊骎當日的言談舉止雖然一切如常,但恰是如此卻古怪反常得很。及至冬狩的時候,又聽說這個女塾師和劉太傅的孫子有些不清不楚的,真如海登時便覺得她大約是那種靠攀附男子走捷徑的女人,心中對她很是瞧不起,可是今日在萬壽堂親眼看見她雙手執筆、一心二用答卷的場景,又聽說她是在文人墨客暢談清議的長安月旦上做記錄的“迅筆顧郎”時,真如海不免心念一動,這個姓顧的女人大約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樣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