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悶熱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半個月,烏雲越積越厚,隐隐約約的悶雷聲傳來,雨卻一直下不來,天色卻已如墨。
飯後,青杳依舊依字帖練字,羅戟卻像個忙忙叨叨的小松鼠一樣一刻不閑,洗了碗刷了鍋尤嫌不夠,又打水把禅房裡的地擦了三遍,木制的地闆透着濕淋淋的光;擦完地闆又掂着小錘子爬到房頂上對着瓦片敲敲打打,一邊敲還一邊跟青杳解釋秋天雨多,得防着屋頂漏水。
青杳樂得放手讓他幹活,也不管他,隻練自己的字,蓦地一擡頭,發現他已經脫去上衣,背對着自己,在院中兜頭一桶井水澆下,把渾身淋了個濕透,也是,天實在太熱,他忙忙叨叨的,不出汗才怪呢。
羅戟卻仿佛感受到了背後的目光,轉過身來,果然看到青杳從窗戶中探出頭來。
羅戟面上微帶窘色:“不許偷看,非禮勿視!”
她又是笑臉貓咪一樣的表情:“我早看過許多回了。”
他強詞奪理:“從前是從前,現在不許看了。”
她用手托着腮笑問:“你在人家院子裡當院洗澡,還怕人看?”
青杳看着羅戟氣呼呼地提着桶走進了柴房,重重地關上了門。
進了柴房羅戟扶額直犯愁,自己身體裡膨脹的欲望,哪怕是兜頭澆了一桶冷水也沒有用。
羅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突然想到自己的衣裳已經弄濕了,又沒得換,這可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青杳一定會覺得我在……我在……找理由賴着不走。
雖說自己也并非完全沒有這個想法,隻是這樣不對。
柴房的門輕輕敲了敲,羅戟的太陽穴跳了跳。
她的聲音從門外飄進來:“幹淨衣裳給你放門口了,洗好出來自己換上。”
羅戟驟然意識到,青杳怎麼會有男子的衣服?難道她拿自己的衣服來給我穿?那我也穿不上啊。帶着一腦袋問号,羅戟把柴房門打開一條縫,青杳當然沒有在門口蹲守,羅戟伸出一條胳膊把放在小杌子上衣服一把抓進來。
悶雷滾滾,隐隐約約,但已經由遠及近。
青杳在想羅戟是不是想讓自己把他留下來。
但是他又不好意思開口,于是忙忙叨叨地幹活,借此來磨蹭時間。
結果青杳還是毫無反應,他隻好當院沖澡來向青杳使起美男計。
青杳不由得莞爾一笑,将燒開的水從小爐子上提下來,沖了一壺菊花茶,放在窗邊涼着,點亮蠟燭。
羅戟在門外逡巡徘徊,影子倒映在窗戶紙上,透着一絲猶豫,幾次三番地靠近,又一次次地逃離,青杳在禅房中看着,既不邀請也不拒絕,隻是耐心地等待他自己想清楚是留是走。
天邊的雷似乎轉瞬間就到了頭頂,就在炸響的那一刻,他推門進來了。
身上穿的是那件青杳在妙盈那位“仙鶴”身上見到過的白色大袖袍衫,上面龍飛鳳舞地草書寫着《滕王閣序》的名句,當時的青杳羞得不敢擡起眼睛看仙鶴,可現在的青杳目光久久停留在羅戟的身上。他穿上這件帶着些放浪不羁的大袖衫,更顯得姿容勝雪,“仙鶴”算什麼,不過凡間的俗色而已,青杳眼前的是被高山冰雪洗練的昆侖璞玉,還不曾為世俗所染。
羅戟被她的目光注視着,擡起眼眸,用目光迎上去,眼前的青杳寄托着他全部的歡樂和喜悅,終于終于,走到了這一步之遙的地方,羅戟突然生出了一種想哭的感覺,這一步邁出去,就是和天地簽訂了契約,要和整個人間禮法作對了。
可是他沒法不向着她走過去,他怎麼能不向着她走過去呢?
在隆隆的雷聲中,青杳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頰,她的手柔弱無骨,涼滑如綢,羅戟握住那隻手,卻輕輕把它從自己的臉上拿下來。
青杳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
青杳啊青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羅戟十分不情願,但是要趁自己理智還在的時候,如鲠在喉地說了聲:“天色已晚,我要告辭了。”
他又主動拉遠了兩個人的距離,青杳的心被揪緊又松開,斷了線的風筝一樣,蕩悠悠的,不知要落到哪裡去。
青杳當然可以握住他的手、也可以拉住他的袖子,還可以沖上去從背後抱住他,青杳隻要做任何一個舉動,就可以挽留他。
可是青杳卻什麼都沒做,一動不動。
他不願意就沒有用。
兩個人能不能走下去,走多遠,要看男方有多堅定。
青杳覺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閉市鼓響起來,若要趕在宵禁前回城中,就得盡快動身了。
風吹滅了蠟燭,閃電劈亮了兩人暗中含情的面孔,炸雷連響三聲,長安城的第一場秋雨終于如幕天的瀑布一樣傾瀉下來。
“這雨留人呢。”
既像是說給羅戟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青杳把早就藏在指縫中的那粒“及時行樂”放入口中,用溫熱的菊花茶送下去。
青杳已經失去了一切:年少時的宏圖和夢想、父母的關愛、同窗摯友的陪伴、良師的點撥開導和她自以為擁有的,可以自食其力的營生,全都不複存在了。
她想抓住的,一樣都抓不住,全都轉瞬即逝地從手中溜走,隻有眼前的羅戟是具體的、觸手可及的,他的存在是真實的,他的感情是真摯而又純粹的,他是這天地之間青杳最後也是唯一想要牢牢抓住的東西,她想要将這塊璞玉自私地據為己有,這是她給自己二十三年生命中僅有的交代。
我想要做我自己的勇氣,和做我自己的自由。
青杳帶着體溫的眼淚洇濕在羅戟胸前,耳邊隻有沖刷天地的雨聲,這世間似乎隻剩他們兩個人。
“青杳,如果你是在考驗我的話,我經受不住這樣的考驗。”
羅戟的聲音在發抖,可是發抖的又何止是他的聲音。
她擡起頭來,眼睛裡是璀璨的星河,她的手再次撫上羅戟的臉頰,這一次他沒有拒絕,而是握住她的手,拉到面前,細細地吻她的指尖,靜靜地享受它們輕撫過臉上五官的那種似真似幻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