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杳回到靈都觀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她才覺得自己的腳落在了地面上。她小心翼翼插上山門的門栓,想悄悄地回禅房,結果妙盈就那麼好整以暇地倚在門檻等着自己。
青杳回避妙盈的目光,但妙盈偏要跟着青杳,好像在逼迫她主動招供。
青杳受不住妙盈的目光,說自己也沒什麼好隐瞞的,就如實說了。
關于他和羅戟怎麼相互看着長大,關于他在“留種”的那一夜悄悄去了蠶房,關于他這次回來站在晨露裡等着要見自己一面。
妙盈恍然:“怪不得,我瞧你倆,親近裡又透着疏離,與旁的人不同。”
“我們這樣的關系,甯肯疏離點,也比親近好。”
“他想親近你,你卻在疏離他,可你若真想疏離,又怎會讓他送你來我這裡?你們倆的關系是你能決定的嗎?”
青杳答不上來。
妙盈卻是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青杳從貼身的荷包裡拿出那盒裝在蚌殼裡的珍珠玉容膏,裡面白色的膏體已經被她的體溫捂得軟軟的。
妙盈了然:“這不是東都香露閣的珍珠玉容膏麼?我托人買了好幾回都買不到,他送你的?倒是用了點心思,不過說到底也就隻是一盒雪花膏而已。”
是啊,隻是一盒雪花膏而已,可是青杳擁有的東西太少了,連一盒雪花膏都視作寶貝。
“我剛才本想還給他,可是又舍不得還給他。”青杳望着手裡這盒雪花膏,滿心滿眼的惘然。
妙盈看出了她的糾結,“這樣吧——”妙盈把她的妝匣子捧過來,“嘩啦”一下全倒在榻上,拉着青杳一樣一樣看,“這是東海的珍珠粉、這是煥然堂的胭脂,全部都是擰鮮花的花汁子蒸的,所有的顔色我都有,你挑;還有這個是‘章台柳’的眉黛膏、那個是薔薇露、還有這些,你随便挑。”
青杳調侃:“老師這兒的好東西可真不少呢。”
“看上什麼随便拿。”妙盈很大方地一攤手,“都給你也成,換你一盒珍珠玉容膏,換麼?”
“你瘋了吧?”青杳覺得妙盈在開玩笑,“你這一榻的東西少說要百八十兩銀子,珍珠玉容膏才多少錢,哪有這麼傻的?”
“我樂意,”妙盈堅持,“換不換?隻要你點頭,這些都是你的,或者你想要什麼,我明兒上街給你買也行。”
“你有這些錢,買一百盒珍珠玉容膏都夠了。”
“我就要你手裡這盒。”
青杳不解:“為什麼?”
妙盈不解釋:“别問為什麼。”
青杳握着盒子,把手背到身後去。
“顧青杳,你總不能真的是被一盒雪花膏給感動了吧?你的感動這麼廉價嗎?”
青杳也弄不明白自己了,不就是一盒雪花膏嗎?但是就是舍不得撒手。
“你這點道行,我一試就試出來了,但你自己的心,你自己要看清楚。”
青杳握着盒子的手心開始出汗。
“你看中的是一盒雪花膏,還是他送東西給你的這份情誼?”
青杳立刻矢口否認:“我沒有!”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他也沒有!”
說着把珍珠玉容膏塞進妙盈的手裡。
“給你就給你。”
“顧青杳,女人最重要的是不能自己糊弄自己。”
青杳背過身去,回避妙盈尖銳的目光。
“我們倆那樣的身份,那樣的關系,怎麼可能呢?老師不要打趣我!”
妙盈把青杳的身體扳過來面對自己:“不管你們倆從前是什麼樣的身份,什麼樣的關系,現在都不存在了,你是你,他是他,你是一個女人,他是一個男人。”
“可他是羅家的人,羅家對我做的那些事……我沒法因為他就當做沒發生過。”
“現在是你把他和他的家人關聯在一起,我們隻聊他。再說他是你教導長大的,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最清楚。”
青杳覺得這話沒錯,不管怎麼說,羅戟也得跟自己學了些好處和優點,自己不該不管不顧地把他和羅家公婆劃上等号。但是——
“不會有結果的。”青杳很理智。
妙盈把珍珠玉容膏又塞回青杳的手裡:“你和他要求什麼結果呢?你不是說不想再嫁人了嗎?”
不求結果,沒有結果,那是什麼呢?
是像妙盈一樣潇灑嗎?
妙盈這樣超然,就是因為她不求結果嗎?
青杳亂了。
青杳燒了水,兩個女人在一個大木桶裡沐浴。
“老師,他剛才抱了我,你說是什麼意思?”
“怎麼抱的?你給我學學。”
青杳愣了愣,然後撲到妙盈的身上,臉貼着臉,一隻手撫在妙盈背上,另一隻手的手掌扣在妙盈的後腦勺上,青杳細細的呼吸吹在妙盈的脖頸間。
“就這樣?”妙盈問。
“嗚哇,你好豐滿,軟軟的。”青杳贊歎。
妙盈一挑眉毛:“他還對你說了這種話?”
青杳放開妙盈,搖了搖頭:“沒有,這句話是我對你說的。”
說完視線下移,看了看妙盈的胸口,然後目光又移到自己的胸口,撇了撇嘴。
妙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一捧水撩到青杳的臉上,趁着她眯了眼睛的功夫跳出浴桶穿上衣服。
青杳把頭埋進水裡吐泡泡,少傾探出頭來大口大口喘氣,然後趴在桶沿上看着對鏡梳頭的妙盈。
“老師,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妙盈透過鏡子看水裡的青杳,濕淋淋的一頭烏發披在肩上,一張青春的臉被熱水泡的染上一絲微醺般的绯紅,一滴水珠順着她的臉頰流到下巴颏上,然後滴落在胸前。
“你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都不知道,就要随我遁入空門?”
青杳被這個問題問住了,她從沒想過這件事。
妙盈轉過身去看她:“你來人間一趟,總要愛過和被愛過才不算白活一場吧?”
青杳把半張臉又埋進水裡,留着鼻孔在外面透氣,吹出一連串小泡泡。然後甕甕地說了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這個問題,我不回答你。我要你自己得到答案後告訴我。”
青杳若有所思。
見青杳不回答,妙盈又補了一句:“人來到世間,就是曆情劫、還情債,當該曆的劫曆遍,該還的債還盡,方能得道出塵。”
“那個時候,你就會收我為徒,我們就可以一直在這山水間過世外逍遙的日子了嗎?”青杳的神情浮出一絲期待。
“好,我答應你,如果那個時候你還願意出家,我便收你為徒。”
“一言為定!”
青杳高興地爬出浴桶,披上衣裳,拿來竹水龍将浴桶裡的水沿着門外的排水渠放了,然後爬上床靠着竹熏籠把頭發烘幹,烘到一半就阖上眼睛睡去。
妙盈在心裡想,早點開竅吧,然後給青杳蓋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