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的這一天,天氣格外的好。晨起便有麻雀站在枝頭吟唱,暖陽照在枯枝上竟也泛出了點點輝光。
十一打開衣箱,翻出那套墨藍色的老舊衣裳。衣裳式樣老舊,卻依舊被他視若珍寶般藏在衣箱之内。
他換好衣裳,戴上那隻銀色飛羽冠,然後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端詳。
這套衣裳,是他回到都城後,沈清晏給他做的第一套衣裳。頭上的飛羽冠,是他二十歲生辰之時,沈清晏送他的冠禮。腰間那把佩劍,是沈清晏替他尋來的。
他打開随身的那個荷包,裡面放了一包被牛皮紙包起來的東西。
東西都帶齊了。
十一環顧屋内,看着這個熟悉到陌生的屋子,踩着晨光走向沈清晏所在的院子。
他悄悄站在窗旁。屋裡,沈清晏斜躺在軟榻上,她手裡執了本閑書,沒翻幾頁,便又覺得倦意襲來。扔了書,她就直接躺在軟榻上入睡了。
小婉替她蓋好被子,擡頭見着十一站在窗口,走過去道:“十一大人可是有事要與太子妃講?”
十一搖頭,眼神卻從未離開過沈清晏的身上。他從來都沒有這麼放肆,這麼無所顧忌地看着她。而今天,他是最後一次看她,他忽然就不想藏了。
“姑娘如果不開心了,你就去把貓兒抱來,姑娘看着就會舒心。姑娘如果睡不着了,你就去尋白鹭,她有法子。姑娘如果與殿下生氣了,你就去将殿中最貴的擺件拿來讓她砸。”
“等她砸完了,她就會心疼銀兩,之後就不會再生殿下的氣了。姑娘不愛說的事,千萬不要追問。如果,姑娘半夜驚醒,你就與她說一些日常瑣事,她就能睡着了。”
“如果,姑娘不肯喝藥,你就去取一罐蜂蜜,姑娘就會乖乖喝藥。”
“大人,您,今日是怎麼了?”小婉神情詫異。在她記憶當中,十一是一天都說不了十句話的人,即使說了,也都如同個二愣子一般。
可現下他不但說了這麼些許話,還一一囑咐她日常照顧沈清晏時所要注意的事。
“我,我要出去一趟。”十一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着窗内的伊人側影。寒風卷起幾片枯葉掃過他的衣擺。
“照顧好姑娘。”
小婉看着他離開的身影,隻覺得今日的十一何其怪異,仿佛一夕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皺着眉頭,轉身入内,站在沈清晏身側守着她。
未幾,白鹭也到了。
屋内靜悄悄的,沈清晏睡罷一程,側坐起來打了個哈欠。
“太子妃真是越發愛睡了,我瞧着您這是要把先時不睡的覺都給補回來。”白鹭将一旁溫着安胎藥端過來,道:“先把安胎藥喝了吧。”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肚子裡面這小家夥愛睡覺吧。”沈清晏蹙着眉頭喝了一口就擺下了手裡的盞子。“白鹭,這藥是真的苦,不喝了行嗎?我現在好好的,作什麼沒事喝藥?”
小婉瞧着這情景,想起了先時十一說的話,笑道:“太子妃若是怕苦,我去給您取點蜂蜜過來。”
聞言,沈清晏與白鹭都齊齊看向小婉那處。
“婢,婢子說錯什麼了嗎?”
白鹭道:“倒不是什麼錯事。太子妃向來不喜用蜂蜜,從前太子妃不肯喝藥的時候,十一總會拿一罐蜂蜜過來,讓太子妃選。要麼喝藥,要麼吃蜂蜜。”
“太子妃總是會乖乖選擇喝藥。”
“我真的不愛吃蜂蜜。”沈清晏擡起盞子,思考着用什麼姿勢才能一口氣把這盞苦藥都給灌下去。
“怪不得十一大人要說這話呢。”小婉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先時十一大人來過,站在窗邊與我說了許多話,我還從來不知道十一大人這麼能言善道。”
“他說了什麼?”
沈清晏的神情忽然凝重,小婉一怔,道:“他說如果太子妃心緒不佳,讓我去将貓兒抱來。他說如果太子妃與殿下生氣,就讓我将殿中最貴重的物件取來讓太子妃砸了出氣。”
“他說,若是太子妃夜半驚夢,就讓我在旁與您說些瑣事……”
沈清晏的心底泛起一陣寒意,手中的藥盞也随之掉落。
“太子妃,你怎麼了?”
沈清晏的心底湧動着強烈的不安。“太子呢?”她看向小婉,小婉搖頭,一旁白鹭道:“我入宮的時候,瞧見太子殿下跟風逐一起出宮了。”
“隻有他們二人?”
白鹭點頭:“便裝出行的。”
“白鹭,放傳信煙火,找十一,快!”
白鹭被吓了一跳,轉身到院中将煙火升空。隻可惜,今日這等好的日頭,那煙火升空之後,根本辯不出顔色。
她以為,蕭恕會放過十一。這麼多年了,十一隻是一個尋常的護衛,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隻是一個心智未長成的人罷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放過他,不能讓他好好活着?
十一他不會禍國,不會殃民,為什麼就不能放過他呢?
“太子妃你别急。”小婉按住想要起身的沈清晏,“十一大人說是要出去一趟,過會兒應當就會回來了的。”
“不會了的,不會了的。”
……
十一出了宮,一路走過粟雲樓跟前,走過秦國公府,然後從永定門離開了都城,一步步走到了臨江。
時至臘月,臨江旁再無遊玩之人,即便是如今日這等好天氣,江面上都沒有往來船隻。
她若出宮上香,會經過臨江。
十一垂着頭笑了笑,漸漸朝着江水中走去。
哪怕從今以後,他不能再陪在她身邊了,他還是希望能有某一個瞬間,化為白骨的自己,能在水底看着她的車駕經過。
他從來沒有奢求過能與她白頭相守,所以他選了最笨的辦法。他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心智未開,傻頭傻腦,這樣他就能永遠站在她身後,能與她換種方式朝朝暮暮。
可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會是那把傷到她的利刃。
而他的存在,已經成了她最大的隐患。
從始至終,他都隻想她能好好活着,能永遠開心地活着。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選擇自盡。”十一的一隻腳剛要踏進水中,蕭恕的聲音便自他身後響起。“死,就能解決問題了嗎?”
“殿下不想我死嗎?”他這樣一個尴尬地身份,他對沈清晏存的那份心,無論從哪一點來看,蕭恕都應該一劍殺了他。
“你死了,雩娘會傷心的。”蕭恕何嘗不知道殺了十一才是最幹淨利落的那一條路。隻不過,他動手的話,沈清晏必定恨他入骨。
而如今,十一選擇自盡,與他而言未嘗不是一樁好事。
“在公在私,你死了,對所有人都好。但是,雩娘會不高興。雩娘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的替她着想。”
“在這世上,能在雩娘心中占據一席之地的人沒有幾個。你恰巧,就在她心裡。如果今日你死了,無論是自盡也好,他殺也罷,雩娘都會恨自己。”
“殿下不介意嗎?”
“我很介意。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會願意自己妻子的身邊一直站着一個心裡也有她的人。”
“但我不會因為你,而賠上我與雩娘的夫妻情分。你在她心裡,是她的親人,也是她的家人。”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在這世上,你确實是那個除我之外,随時都準備好賠上性命都要守護她的人。無論擋在她面前的人是誰,你都會提劍迎戰。”
“隻要知道這兩點,我就不會殺你。”
那日,在審完邵宗華後,沈清晏便與他明言,要單獨與十一去辦一樁事。那時,他就知道,沈清晏是在告訴他十一的身份。
她要他放過十一。
“回去吧,雩娘應該已經着急了。”蕭恕側身看着他,“如果你回去瞧見了她,還是想死,我絕不攔阻。”
十一看着都城的方向,腰間的佩劍被他緊緊握住。
“真的舍得離開她?”
不舍得!
他怎麼可能舍得離開,為了能留在她身邊,他不在乎自己是什麼身份,隻要能一直在她身邊就行。
他怎麼舍得。
十一沒有再猶豫,飛奔回宮。
就算,就算隻是再去看一眼,也好。
冬日景色在他身側掠過,他記起從前沈清晏給他包餃子時的模樣,他記起那個給他做衣裳的沈清晏,他記起那個與他說笑時的沈清晏。
他想與她日日相見,他想瞧着她的喜怒哀樂直到自己消亡。
他不想死。
他不想離開她。
東宮裡頭,白鹭已經将最後一個傳信煙花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