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不能選擇,以此論斷,太沒意思。”林樾側首,輕飄飄地就把曆朝曆代用血和淚築成的門第踩在腳下。“要論就論,能自己選擇的未來前程。”
“梁兄隻要願意,前途也可一片光明。”
前途光明?
梁映聽了,先是低頭一笑,随後止不住地笑出了聲。
若林樾是他,連活着都成難事時,還能像現在這般講出自己來做選擇麼?
這世間何曾讓他選過了?
半響,笑夠了的梁映擡起頭,嗓音微壓。“說個秘密與你聽。”
“我的入學試名次——是買的。”
他戲谑地等着這張清正無雙的臉露出尴尬的神情來。
四書五經這種東西,阿婆也曾花大價錢買來叫他自己看。
可對梁映來說,這些掙不了錢,換不了藥的白紙黑字,毫無意義。
前途這種大話騙别人可以,騙不了他。
他不貪,來這書院,他隻求能把阿婆帶回去。
還有就是找到她……
可林樾聽見,卻連長睫都未顫動一分,忽然提起一件其他事來。
“我閱過你的答卷。”
“雖說是諸多錯漏,根基不深、字迹也難認,但也能算個丙等成績。”
丙等?怎麼可能。
梁映蹙眉。
十通有九,乃甲等。
通七八,乃乙等。
通五六,則丙等。
就他那些随便寫的卷子還能有丙等?
除非是某些人刻意通融——
林樾似是看懂了梁映未能說出口的話。
“邵教谕出的試題,是前後呼應的,你用了後面策論之問,去答前面的墨義。策論你雖寫得簡短,未能引經據典,但所提之法若能落實,确有助益,并非泛泛空談。”
“這乙等是你自己的本事。望梁兄能正視自己,不要輕易妄自菲薄。”
“若你都看不起自己,還指望誰能看得起你。”
梁兄擡眸,林樾說話神情并無恭維,甚至眼中比任何時光看着都要坦蕩。
好像他比他自己,更相信,他将前途光明。
不知不覺,炭火之上,燒開的水汽激烈沸騰着頂着壺蓋,漸漸攀援在兩人之間,直至互相神色氤氲得缥缈模糊。
放課的鐘聲準時響起。
林樾側過頭,神色一收,用往常說笑的聲線道。
“呀,該用膳了,我不太方便,梁兄能幫幫我麼?”
纏着布的手在梁映的眼前幅度小小的晃動,看不出可憐,卻也不像挾持。
先前才說過有事尋他,梁映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拒絕。
玄英齋的舍房離書院的膳房也不算近。
等林清樾和梁映還沒走到時,遠遠就能聽見熱鬧的聲響。
這倒不奇怪 ,書院的膳堂無須花銷,就讀的學子又在長身體,正是怎麼也不夠吃的年紀。為了能多吃上可口菜肴,學子們都是趕着點來,生怕最後隻能落得幾口清湯和幹餅。
但今日的熱鬧,好像不同尋常。
甫一走入便看見朱明齋的學子大快朵頤,桌案上明顯多了不少菜量,相對地,玄英齋的則手拿幹餅,一個一個吃得幽怨無比。剩下青陽齋和白藏齋的學子則分坐在兩邊,看戲一般說說笑笑。
莫名的氛圍伴随着林樾踏入齋堂,走到領取午膳的廚娘處更明顯。
“兩份飯?别說兩份了,這實在是一點沒剩下。”負責備菜的廚娘把盛得幹幹淨淨所有菜盤拿出來擺在林清樾眼下。“隻有幹餅了,要的話,我給你多盛點湯?”
廚娘的話音剛落下,朱明齋即刻哄笑一片。
“林兄,這裡!”還是一個爽朗男聲打破尴尬。
林清樾擡頭看去,正是揚起一個大笑臉的瞿正陽,他體格健碩,一打眼就能瞧見。身邊是與他一比,體形瘦弱許多的祝虞,對上林樾的視線時,也露出淺淺的笑意。
林清樾帶着梁映走過去坐下,瞿正陽用筷子攏了攏勻出來的飯菜,盡量擺得像沒被分過一樣。
“咱們湊合吃吧,我借你的光,這份是祝兄特意給你留下的。”
瞿正陽說着夾起一口綠菜葉放在餅上,又舍不得地夾起幾根肉絲,随後把餅窩了窩,三兩下手掌大的餅子就消失在他深不見底的喉嚨裡。
這種情況,瞿正陽倒是食欲不減,邊吃邊把打量着林樾身邊的光鮮少年。
“這位是林兄認識的新朋友嗎?怎麼稱呼啊,哪個齋的啊?今日玄英齋沒飯吃,我們這就這麼一口,你啊想吃的話,還是别跟我們坐一塊兒了,回自己齋吧。”
梁映雙手抱肩冷冷瞥了眼那一點可憐飯菜。
“我不吃。”
林清樾不認同地搖了搖頭,“梁兄,食能以時,身必無災。不吃哪行?”
“噗——咳咳咳!梁兄?哪個梁?梁映?!”
剛剛隻是覺得少年聲音耳熟的瞿正陽一口餅差點沒噴出來,就了幾口湯才沒被嗆着。祝虞在旁也似被噎了一下,隻是不敢表現出來,輕輕捶了捶自己胸口的同時,自覺不明顯地瞄着梁映。
放下湯碗,瞿正陽猛地湊近梁映瞧了好一會兒,看得梁映都不自覺攥拳頭了,瞿正陽突然抓起林清樾的雙手,感歎道。
“神醫!妙手回春啊!你看我這臉還有沒有的治啊?”
瞿正陽長得也算周正英武,隻是不知怎麼風吹日曬地比旁人要黑上不少,加上一身發達的腱子肉,說是一心隻有聖賢書的書生是沒人會信的。
而他這一抓剛好在林清樾的傷處,隻是林清樾都沒來得及呼痛,一隻手已經先一步打在瞿正陽的手肘處,位置正中麻筋,一點沒手軟。
瞿正陽頓時龇牙咧嘴,一張臉皺得和曬過十幾天的橘皮似的。
想說什麼又才看清林清樾手上的裹簾,委屈地撇了撇嘴。
“有傷早說嘛,林兄,你看他!下好狠的手!”
林清樾有些訝異地瞥了眼梁映,兩人視線無意對上,梁映收回手順勢托着下颚,像是突然發現膳堂窗外什麼好看的風景,偏過頭去。
林清樾不禁莞爾,轉過頭對瞿正陽笑道,“他不是有意的,你莫怪。”
“倒是你剛剛說的,今日玄英齋沒有飯菜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