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看穿心迹的祝虞陡然擡起頭,望向林樾。
他是如此坦然。
盤桓一整日晦澀的,如業火灼燒般的愧疚不安猝不及防被撬開一絲縫隙,一縷縷清朗新鮮的風吹了進來。
祝虞不再勉強挂上笑容,低下頭,話語聲多了幾分真切。
“我隻是覺得此事實在不公,林兄分明沒有做錯什麼。”
林樾笑:“可你也沒做錯什麼啊。”
祝虞一頓。
他聽過太多讓他謙虛恭謹的教誨了,在他身上,隻要有一分辯不清的道理,有一個無人願意吃的虧,便都該由他攬過去,這樣他才是高尚大度,才是值得讓人誇贊。
可有的時候真的不想認。
他好像盼了這一句“你沒有錯”盼了很久。
盼到他才發現,他原是厭惡極了。
清高的從不是他,而是這一句句規訓着他長大的話。
可有沒有這些規訓,他都該是他。
祝虞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看着林樾,他十分鄭重道。
“這間學舍不能再換了嗎?”
林清樾瞧了瞧前後左右,“是有哪裡壞得厲害,我找學錄說說。”
祝虞唇角抿得緊緊的,有些話隻能悶在心裡。
——不是屋子壞,是人壞。
金海樓他雖能對梁映以命相抵,但更多的是出于君子一諾。
梁映這人,他不能昧着良心說一個好字。
平日營生姑且不提,他親眼見證與梁映相關的一條人命官司。
怎麼看,梁映都像是一個沒人收管的墨條,而林樾則是一張上品宣紙,不是說一定會如此,但光是放在一塊,就不能不怕墨條染壞了白紙。
“這裡……太陽曬不進來!”祝虞擡步,難得背離性子,在房舍裡面平白開始挑刺。“靠近水源蚊蟲也多……水房的水缸也壞了……”
“這條件太艱苦了!我實在看不下,林兄還是和我換舍房。我素來住慣了這樣的屋子,并不成問題。”
林清樾看祝虞絞盡腦汁就找出這個理由,表情還青澀易懂,着實可愛。
她伸手把滿屋子亂轉的人攬住,順勢拉着坐到桌案前。
“好了,我知祝兄真心為我好,但也不能再破書院規矩了。今日你能過來分擔閱卷,我已是很感激了。”
林樾力量不小,祝虞莫名其妙就坐了下來。他的眸光順着攬在肩頭的臂膀,一路看過去,直到對上林樾貼近的側臉,一股沉香木的氣息若有若無地将他圍住。
祝虞一下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耳邊隻聞一聲林樾輕歎。
“其他的,權當我時運不濟吧。”
時運不濟,才來這裡幹這苦活。
林清樾臉上笑得溫和,完全看不出心裡親切問候了林氏先親。
林祝兩人都是齋長,閱卷一事不能算多難,但奈何邵安布置的試題實在太多,直到蠟燭都燃完一整根,兩人才意識到天色已晚。
“快要宵禁了,可不能再留你了,免得又有什麼倒黴事找上門。”
林清樾收起祝虞手裡幾張還未批複的卷子,不得不出聲“趕”起這位做事有始有終的人。
祝虞聽林樾這麼一說,湧上的後怕讓他不敢耽誤站了起來。
“是我不記教訓了,林兄也早點休息。往後有事,還可喚我。”
林樾笑眼彎彎點點頭。
送走祝虞,還沒來得及坐下,齋房門口又有敲門聲。
自不可能是梁映,他有鑰匙。
林樾推門,見着是玄英齋學錄,低頭見禮。
“學錄怎麼來了?”
學錄一手提着冊子,一手捏着筆,見着是林樾開的這扇門,臉上略有驚訝。
“林樾?你新任齋長,就選住這兒了?”
“不算是選的,是剩下的最後一間。”
林清樾答得情理之中,半點挑不出問題。
來之前,玄英齋學錄已經和其他齋的學錄教谕互通有無過。
林樾的名字每次被提及時,他之品性便沒有不稱贊的,此次就算被罰,也是相信是另有隐情的更多。
學錄理解地點點頭,便當着林清樾,拿起筆在冊子上劃上一筆。
“不知學錄來此,所為何事?”
林樾注意到頁面上一列列是學子姓名。
“還不是圖冊一事,沒抓到真正的罪魁禍首,郝學正怕不正之風還會蔓延,便讓我們在宵禁之後,來學舍檢查學子行迹。”
說着話學錄又探頭往舍房裡面看了看。
“和你同住的是梁映吧,他在嗎?”
林清樾不會大變活人,她也學學錄回頭看了兩眼,如實道。
“好像出去了。”
學錄進來逛了一圈,确定梁映不在後,拿起筆畫了個叉嘟囔了聲。
“真是不知珍惜,這樣的讀書機遇,尋常人哪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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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不是我們的梁大才子嘛,怎麼不好好珍惜書院讀書的機會,跑出來作甚?不怕賭坊的打手聞着味找過來?”
夜色沉沉,扶風縣王二麻子家忽然點起油燈。
亮起薄弱光暈勉強照亮轉過身來的少年面容。
“那你去賭坊告發我?”梁映雙手抱肩倚着門,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你這說的什麼話?哥的賭債都是你給平的,再不能幹那傷陰德的事兒。”王二麻子一把勾住梁映,拉着人在自家方桌前坐下。
“上次讓你查的,有眉目了麼?”
“呵,這你要找别人還真查不了,不過誰叫我是扶風第一順風耳呢,就沒有我打聽不到的事兒。”
王二麻子那張普通到放在人群一下就無法找到的臉,露出兩分憂心忡忡。
“不過你确定要聽?這背後可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