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樓刺殺結束後,用錢封口完祝虞。梁映本該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卻偏偏離開前回頭多看了眼。
清淩的月光,淺淺地映在射進木屏風的箭镞之上,一個不甚顯眼的印記就這麼晃進了他的眼裡。
那是一道如意雲紋。
一道放在哪裡都不奇怪,但甚少會出現在殺人兵刃上的吉祥紋樣。
他折了回去,把屏風上的箭镞拔了下來,仔細确認過後,又把何亮眉心那隻箭镞也削了下來再次确認。
——果然和他認識的那道雲紋很相似。
但彼時,梁映還不能完全确定。
因為他至少已經六年,不曾見過刻這雲紋的主人了。
重新相遇,她竟是林氏之人。
“說說看,有多不簡單?”
王二麻子見梁映意思堅定,便壓低了聲音道。
“我拿你拓下來的紋樣問了,隻有一個邊關退下來的老兵見過。說八年前,邊關曾有一校尉殺良冒功後回京述職,但就在回京的軍隊中,人莫名其妙死了。說是喝酒無意引火燒身,實則那老兵收斂屍身時,發現是一刀斃命。”
“而那刀柄之上便刻了如意雲紋,老兵說兩者之間雖線條有所不同,但大差不差。”
聽着最後四個字,梁映眉頭擰了擰,“什麼叫大差不差?”
王二麻子小聲呐呐,“這叫謹慎!你沒聽懂嗎?這可牽涉軍中命案啊,六品校尉說殺就殺能是一般人嗎?”
“再查下去,咱們這種小老百姓惹不起啊——”
話剛說到這,王二麻子冷不防對上梁映直白的眼神,心領神會。
“非查不可?”
“嗯,非查不可。”
王二麻子揉了揉眉心,無奈了半響,掌心向上攤開。
“誰叫哥哥欠你的呢。把實物給我,我再請他吃頓酒,或許能再套出來點……”
梁映從包袱裡摸出箭镞交了過去,目光卻在包袱中另一把造型奇特的柳葉刀上停駐許久。
那刀柄的末端刻着一道快被指尖撫平的粗糙如意雲紋。
-
十二歲的梁映曾覺得萬物無趣。
而其中最為無趣的便是他自己。
一身布衣遊蕩在街市之中,往來的同齡孩童們一眼就認出了梁映。霎時間手上玩的那些遊戲通通失了滋味,他們鬧哄哄地跑到梁映身邊,學着大人捂着嘴,聲音卻不小地嬉笑着。
“瞧啊,這不是‘金枝玉葉’的小公子麼~我們都躲着點,免得他家婆婆又說我們帶壞他~”
“可哪家金枝玉葉披頭散發的,連乞兒都不如~我娘說有回見着他正臉,都能鎮宅了~”
“你怎知,萬一和話本一樣,藏着一副驚天動地的容貌呢?”
“二丫喜歡?以後讓他娶你呗,給你做夫君~”
“你夫君!”“你夫君!”
聽着這些話,卻掀不起梁映眼底半分波瀾。
在京都市井,無父無母的孩子就如同肉眼看得見的殘疾一般,閑言碎語從不肯消停。大人們言傳身教的鄙夷,讓小孩學去十成十,演化成最純粹的惡意。
有時是石子,有時是拳腳,有時是言語。
梁映從小就嘗了個遍,到如今已經能完全充耳不聞。
倒不是阿婆教導他要如此。
正相反,阿婆從來是要他有仇必報,無需忍氣吞聲。
可他試過,反手回擊過。
但現實的結果是,阿婆要用一日辛苦賺來的幾十文,買藥買果子去受傷的人家賠禮。阿婆說不管對錯,事情不能鬧大。
她信他不是主動傷人,所以從不曾叫他同往,但也因為他的缺席,賠禮很難被接受,總是要阿婆本就佝偻的脊背更折彎兩分。
梁映偷偷跟去看過,嗓子眼像被塞下一塊千斤墜,一直沉到心上。
他以為他天生不怕疼,卻原來,有些事無須有傷口也會難受。
這世間,争不得,要麻煩阿婆磨破嘴皮和鞋跟。
又退不得,阿婆見着他的傷口,那些自責自哀更如利箭穿心。
他什麼都不該做,什麼也做不了,何其無趣。
明明活着,有時又覺得自己早就死了。
穿過街市,他來到城郊一家廢舊鋪子旁的枯樹旁,倚着樹根坐下。
據說這枯樹曾吊死過人,所以無人敢近,給了梁映不少清淨。
不算鋒利的刀光閃過少年死灰的眼底,左臂的布衣袖子被緩緩拉起,尚且稚嫩的皮肉卻盤布了數道細碎的疤痕,從新舊程度而言,每一道相隔的時日像是被精準計算過一樣。
而今日,正是又到了時候。
鮮紅色緩緩流淌到少年的指尖,又滴落在枯木之下。
少年靜靜看着,他察覺不到痛意,隻有看到這抹鮮紅,他好像才能确定自己還活着。
而不是一具早已死去,隻因生人記挂而被困在人間的行屍走肉。
“想死?”
一道聲音從上方罩着梁映。
刺目的陽光讓梁映擡頭時根本看不清來人的面容,隻看見纖細的人影晃動着腦袋,對着他流血不止的傷口,認真建議道。
“你這樣隻會疼,死不了,你要真想得這麼來——”
看不見人,但梁映聽出來那是個少女的聲音。
比他還稚嫩三分,卻似乎對生死之事,習以為常。
“但,你為什麼要死呢?”
少女的聲音和灼灼烈日全然不同,冷冽得像雪山流下的溪水。
“你殺過人嗎?”
少女問他,梁映愣了一下,本能地搖了搖頭。
“那你放過火嗎?”
梁映繼續搖頭。
“那你讓誰失望了嗎?”
阿婆一直以他為豪。
少女嗔了一聲。
“那你有病,我都還活着呢,你死什麼?”
這話罵得梁映一噎。
頭次碰見把自己連着一塊罵的人。
“所以,你殺人放火,還無人疼?那你活着為了?”
“……”少女身形頓了頓,指關節捏得劈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