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遇到危險了?”
阿婆迅速猜中,梁映本能摸了摸他分明遮好的頸上傷口。怕阿婆嗅到藥味,也怕之後趕路耽誤。他是用火鉗烙過傷口姑且将血止住,再用高領的衣襟進行掩蓋,按理是很難察覺的。
可阿婆隻是輕歎。“去書院吧,隻有那裡能保住你。”
“該說的都已經告訴過你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走了。”
望着窗外透進來的好春光,老人的語氣平靜坦然,甚至連氣色都看起來好了許多。
梁映不想這個節骨眼再和這個固執的老婦人起争執。
他放軟了聲音道,“這些時日我攢下了不少錢,您隻待我買藥回來,我們即刻就走。”
事實上,自從阿婆逼他入書院那天,他便開始籌劃兩條路。
其一是找到真相,不管什麼滔天富貴又或是深仇大恨,他全然不管,一刀兩斷。
其二,便是第一條路行不通,他就連夜帶着阿婆離開扶風。
不過就是另外再找個地方,隐姓埋名地重新過,不是什麼難事,隻要阿婆與他還在一道……
梁映出門的背影,透着一股自己也未察覺的少年倔強。
阿婆搖搖頭。
這臭脾氣,也不知道日後誰能給他改了……
啪嗒一聲,像是落花歸于塵土。
輕微得甚至不會驚動枝頭翠鳥。
一雙皂靴在梁映離開後,輕巧地從牆頭老樹落進了破敗的門戶之中。
林清樾皺着眉打量眼前景象。
這真太子看樣子這些年過得是真不好,難怪養出那樣陰郁的性子來。
雖然聽到了婆孫兩人的對話,知道老人纏綿病榻,但出于一個“賊”的尊重,林清樾還是往裡面吹了一管迷煙。
等她推門進去,屋内寂靜,隻有躺在床上的人微弱的心脈。
就算林清樾不是什麼絕世神醫,她也能判斷出床上之人活日無多了。
林清樾沒多猶豫,為了此行的目的,率先将留在桌上的包袱翻了翻。
——沒有玲珑心。
帶着太子逃亡的明明也是林氏之人,不可能不備着玲珑心。
林清樾不甘心,又把屋子裡所有能翻的東西都翻了一遍。
竟還是找不到一粒藥。
這林氏之人帶着真太子逃亡十七年,竟沒有一粒藥?!她怎麼還能保持神智到這個時候的?
“别翻了,我這兒可沒好東西。”
床帳之内,老婦人竟不受一點迷煙影響,話語聲雖弱但十分清明。
“專程來這,不殺人,隻尋物。是接了指令而來的林氏之人?缺藥不聯系上峰,來我這兒翻箱倒櫃。怎麼,是保護不利,沒臉見上峰麼?”
說到保護不利這幾字,将死之人竟有狠意,她倒是真愛護。
林清樾也不裝了,伸手掀開了床帳。
“要真是不利,你剛剛見到的就該是死人了。”
貿然湧進的日光,讓老婦人眯了眯眼,這才在朦胧中看清了來人模樣。
“林清樾?”
“你認得我?”
老婦人慢慢笑了一聲,“我不光認得你,還知道你母親。她怎麼養的,竟把你養成這麼個林氏百年難得的反骨。”
林清樾手指攥緊了些。
林氏說帶着真太子流亡十七年的,是一個宮中普通嬷嬷。可就是這麼一個普通嬷嬷,不是她主動發信,連林氏都找不到下落。
十七年不曾聯系林氏,卻又對林氏動向和脈絡了如指掌。
這個老婦人絕不一般。
“反骨不敢當。隻是婆婆既然知道我非良人,不如行行好,給我些玲珑心,我便讓林氏換個心眼好的去護他。”
“不,就你。我知道他們在打什麼主意……”老婦人咳了咳,似是打定了什麼主意。“以你的情況,不聯系上峰,應是還想着離開林氏吧。”
“不如這樣,我與你做個交易。”
“你若幫我,讓那孩子坐回他該有的位子上。我便可以告訴你你想要的東西,比如克制林氏病症的法子,比如是誰害你父親變成活死人……”
林清樾眼神亮了亮。
春日的天多變。
一聲悶雷,突然就下了傾盆大雨。
梁映滿身濕透地跑了回來,唯有懷中的藥包護得好好的。
“阿婆,這些藥夠用三個月。馬車套好了就在門外,我們走吧。”
他語意明快得推開門,屋中沒有一點回應。
擺在桌案上的包袱下明晃晃壓了一張信紙,在他推門後,被帶着水汽的風吹得亂震,好似下一刻就要飛走。
梁映沉默了下來,把信紙拿到眼前,掃了兩眼,懷裡價值幾百兩的藥包落了地。
他不信邪地轉臉沖進了雨幕,一路從巷尾喊到巷頭,又喊到城外,音聲幾乎破碎。
“阿婆!”
“阿婆!”
滂沱的雨,不帶一點悲憫,将人身上熱切的溫度全部帶走。
不知過了多久,梁映喊得嗓子裡嘗出了腥甜氣。他再喊不出一點聲音,眼前的世界都被雨幕沖刷得模糊又冰冷。最後,梁映倒在地上,天地無有一人在意他喉間下方的傷口又溢出血色,慢慢被地上的泥水浸透。
“怎麼可以連你都不要我……”
無聲的話成了梁映失去意識後唯一的呓語。
被扔在屋内的薄紙在慘淡的天光下被照亮寥寥幾行字。
吾孫親啟:
不要尋我。
若想相見,便在你學成之時。
雨又連綿地下了一天一夜。
下到了長衡書院在山腳張貼出了此次招收的學子名單。
下到有的學子喜,有的學子哭,空前熱鬧的扶風縣又逐漸恢複了原來的平靜。
下到世間沒人記得有一個身影已經悄然消失許久。
月白錦緞長靴踩進小巷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水之中,直到走到巷尾。一身青衫的溫雅少年緩緩擡高傘,傘沿下雨珠串成簾,砸落在昏倒在地的青年身旁,注視着的清和雙眸并無幾分憐惜。
——又髒又亂,像隻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