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光終于在細雨褪去時初現端倪,而千裡之外的回陽也終于迎來了冰消雪融。
在回陽短暫停留了幾日的季玖将羅江流趕回了京城,自己也帶着奔襲而來的精銳之師回到了西北大營。
西北大營仍然是原來的樣子,燎炬中的火光被夜風吹得微微晃動,将營帳映照得忽明忽滅。
晃動的火光中,季玖從堆積的文書最下方拿出一封信,無比熟練地将其展開。
即便信中内容他已看過無數遍,可隻要看見那幾行清秀娟然的字,他的心便能奇迹般地安定下來。
九哥,母親曾同我說,倘若有悲天憫人的慈悲之心,那便要有濟世救人的恒心,更要有直面生死的勇氣與決心。
冀共參之。
他的目光在最後的四個字上停留,良久,才露出一個不知是苦澀還是歎息的笑來。
落于紙上不過短短幾行字,可要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大抵人這一輩子總是如此,豪情壯志眼高于頂,妄想自己成為救衆生于苦海的救世主,可真到了緊要關頭,才發現自己不過是撼樹的蚍蜉,滄海中的一粟。
他将信折好重又放回信封中,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沈煥的聲音自營帳外傳來:“大帥。”
季玖清了清嗓子:“何事?”
“您要的人末将帶來了。”
他正将信封放回原處,聽聞此話動作一頓,随後将信揣進了袖中,若無其事道:“帶進來吧。”
沈煥帶的人是個年近花甲的老人,他被推搡着進了營帳,佝偻着身體站在那裡擡起頭看了眼季玖。營帳中燃了碳火,有煙氣缭繞,映着晃動燭火,讓這個年輕人沒有血色的臉更顯蒼白。
沈煥已經習慣他如此面色,可那老者卻似乎吓了一跳,飛快将頭低了下去,嘴中喃喃念着什麼。季玖起身走到他身邊,才聽清他一直在重複着一句話:“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知道…”
季玖湊近他,聽到這話,好奇問道:“老先生,你不知道什麼?”還不等老者回答,他又指了指一旁的沈煥,“他問你什麼了?”
他話音剛落,那老者忽然抱着頭蹲下身,雙臂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眼睛也緊閉上,渾身都在微微發抖,嘴裡卻仍然呢喃着那句話:“我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
季玖看向沈煥,後者無奈搖頭:“從末将找到他那刻就成了這副模樣,什麼也不說,從頭到尾就隻有這一句話。”
季玖在他面前蹲下,好脾氣地問道:“老先生,永光三年,也就是十三年前,在戈壁上,在距離此處五十裡外的地方,你可是看見什麼了?”
老者充耳不聞,甚至蹲着用一種艱難的姿勢往後挪了幾步遠離他們,對二人避之如蛇蠍。
很顯然,若是就這樣問,隻怕什麼也問不出來。
季玖站起身,頗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吩咐道:“帶下去吧,好生看管。”
“是。”沈煥對那老者也算有禮,手掌向上伸出示意他往營帳外走:“老先生,請吧。”
季玖望着那老者被帶出營帳的背影遠去,随後轉身回到案後,燭火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他面前挂着的那張泛黃的輿圖上,陰影将圖上蜿蜒的邊境線覆蓋,夜色中,隻能隐約看清那條線兩側的大盛與西羌四個大字。
十三年前那一戰,到底是大盛與西羌之間的戰争,還是大盛内部的戰争?
為何他千裡迢迢帶回去的那個崔正,在移交羽林衛後,便悄無聲息了?難道是被羽林衛秘密處決了?
“大帥。”沈煥去而複返,對着他的背影壓低聲音道,“末将查過了,此人确是當年戍邊軍醫的其中一人,十三年前,他本該跟着魏老将軍一同出征……隻是不知為何,他不曾跟随魏老将軍,反而混進了押送糧草的隊伍中。可當日所有押運官全部身亡,糧草不知所蹤,他卻活了下來,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季玖指尖在輿圖距離西北大營五十裡外的位置輕點:“元昭,你覺得這世間真有被吓啞了的人嗎?”
沈煥一愣,答道:“末将雖不解醫理,但聽聞極怖之事确能令人心智受損,這樣想來,被吓啞也并非不能。隻是……若他真知曉當年秘辛,這般模樣,倒是比死了更為棘手。”
季玖負手盯着盯着輿圖上的大盛二字,眸色晦暗,良久才道:“可若說被吓啞,不如說,是有人不想要他開口。”
沈煥有些遲疑:“大帥的意思是……”
“我們能找到他,那其他人也同樣能找到他。那些人,或許比我們更快。”
他的指尖攏在袖中,無意識地摩挲着那信封的邊緣。
阿雩,你果然不曾說錯,确實有人快我們一步。
“元昭。”
“在。”
“加派人手,确保那老先生的安全。不論他是真啞假啞,隻要人在我們手中,總有人會按捺不住的。”
“是。”
沈煥領命離去,營帳中複歸寂靜。季玖在案前坐下,從袖中取出那封信重新展開,自右側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匣子中拿出一個火折子模樣的東西,在信紙空白處随意塗抹了幾下。
随後,他拿起信紙對着火光,兩行小字憑空出現,字迹娟秀婉約,是魏初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