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院中,長劍、大刀、棱刺、槍斧、弓弩、銀鞭,金锏,兵刃無數,倒插土中。
再擡眼望去,刀兵旁,一個接一個的土坡石碑,靜靜矗立。
幾片樹葉飄過,黎風烨眨了眨眼。
“阿烨?”
“師兄?”
身後人一一喚他,來到他身旁之後,又一一沉默。
“衣冠冢?怎會如此……”謝珂悄聲道,此時連他都面上困惑諸多。
連長洲緊随其後,“前有茅屋,怎會葬在此地?”
“我倒也想問問。”黎風烨沉默片刻,方自錯愕中回過神,望向腳尖,當即察覺周圍泥地平整,不見雜草叢生,顯然并非遺棄之地,而是有心人刻意為之。
畢竟鳴春山莊由祝、黎夫妻二人共建,見黎風烨打量墳冢,另外兩人不便多說,改道轉向小屋附近,一觀一二。
黎風烨邁出幾步,來到最近的土堆前,彎腰蹲下,目光掃過半臂之遠的金锏,愈發詫異。
雙锏上下渾無鏽迹,方棱四面銀芒閃爍,锃亮如新。
莫說前些時日連連落雨,哪怕飛蟲泥土,都不曾教它染塵,定然有人頻頻來此,悉心打理、保養這把兵器。
他又來到一旁。
眼前刀劍合葬,對立交錯,開刃多年,劍脊血槽筆直反光,絲穗雜亂,而銀環長刀刀柄掉漆,格外顯眼。
這一刀一劍,尺寸類似,應是身經百戰之兵,想必曾有一人或身形相近的兩人,攜刀佩劍,并辔江湖,出招無數。
恰巧,另一頭的連長洲晃到了院中最大的一棵梅花樹下。
他正欲邁往不遠處的茅屋後門,不料雙腿剛動,便被異物絆了一跤。
“呀!”連長洲大叫出聲,低頭一瞥,“這兒竟然還有張桌子。”
他狼狽地穩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捏起衣袖,擦了擦眼前的罪魁禍首。被他驚呼引來的謝珂則在附近打了個轉,瞧了兩眼,揚手揮開周圍落葉。
頓時,兩人面前現出一方圓桌,數張石凳,兩三片碩大的芭蕉葉遮蔽之下,又有藤椅在旁。
然而圓桌落灰,桌下亂積的酒壇空空,陶瓷海碗,更是裂縫滿布,截然與那些兵器不同,合該許久無人造訪了。
謝珂上前,摸了兩下石桌紋路,猜測道:“難道這是莊主與二莊主曾經……”
他說着,與連長洲對視一眼,可惜話未說盡,便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阿珂,你、你過來幫我看看。”此時,黎風烨已站起身,默默凝望碑上銘文。
他既疑惑又驚訝,滿心滿眼不敢相信。
待謝珂走近,他看向謝珂,指了指土坡前的衆多石碑,才問:“阿珂,這上面寫着什麼?”
謝珂照做,從右至左,一字字念道:“……大姐……之墓,五妹祝雲聽,于鳴春山莊立……景曆二三五年。”
接着,黎風烨拉着他,依次讀了讀其他墓上碑文,二哥、二姐,苦戰而亡,合葬于此,景曆二四一年立……
三姐、柳妹,小眉之墓……景曆二四三年。
一道道陌生的名字從眼前飄過,一個個相近卻遙遠的年份浮現,到了最後一座記錄夭折幼童的墓碑,謝珂輕聲出口,細若蚊呐。
無論是他,還是黎風烨,在這般年紀裡,頭一次如此接近獨屬于死亡的冰冷。
亡者的兵刃、發冷的石碑,黃沙泥土堆砌的墳坡,未曾蒙面的離魂好似在此安了身,又仿佛一生名姓,僅僅存在于那隻言片語的句句碑文之中。
周遭靜悄悄的。兩人發着愣,連長洲走了回來,“這?看稱謂,恐怕是莊主與黎叔當年的好友們——”
忽而,連長洲改口,面向石碑,一聲聲前輩落下,彎腰屈膝,一一拜過亡者,行禮祭魂。
由謝珂拉着,黎風烨效仿起連長洲的動作,依次祭拜。
既是先人安息之地,衆人拜過諸位前輩之後,忙不疊告别院落,來到茅屋後門附近,各倚矮桌。
他們三人之間何曾如此安靜,直到林間鳥鳴,足足半晌的沉默才被打破。
難說是驚訝,是疑惑還是震撼,黎風烨一改嬉笑作風,垂頭凝望石桌,緩緩問:“阿珂,書生,今年是幾幾年?”
“若按太祖登基起新計的景曆來算,正是景曆二五零年。大景江山,已有兩百多年之久。”見謝珂抿唇不語,狀況外的連長洲開口。
“那七年前便是景曆二四三年。”黎風烨擡頭,看林葉遮擋間看不清的青天,“七年前,爹娘帶我回莊,彼時,爹頭一次挂上了‘鳴春山莊’的牌匾,但這些碑文上,遠在十五年前,世間已有鳴春山莊……”
黎風烨薄唇顫抖,一時說不出話。
尚與爹娘同住一屋時,江南檐下,他早已見過母親鑄過的各類兵刃。
那時他問祝雲聽,娘,你是用劍好手,最擅冶煉一道,鍛過的名劍名刀不計其數,為何近來學起了熔鞭鑄锏,還有那唐門機關一術?
祝雲聽說,她不過好奇百家之法,後來身在鳴春山莊,教習弟子,祝雲聽的确身負百家之長。
黎風烨一向認為娘親是天下第一厲害的高手,既然是天下第一,他便理所當然地覺得這并不出奇。
他從未懷疑過其中緣由。
後來,黎風烨翻過黎當歸的手記,瞥見過泛黃書頁開頭他為名門弟子寫下的藥方,瞧見過關中名捕的大名,看到過許多圍繞蠱毒的注解。
連大師姐都開玩笑似的,與他說,多年前,在黎當歸還是黎神醫,仍然接待外客的那段時光裡,師爹在堂前開方抓藥,那群候診求治的豪俠奇人,能将城裡城外堵得水洩不通。
黎風烨想,爹娘曾經必然也是名震一方的俠侶,一定威風,一定神氣。
他那般年幼,從未疑惑過,話本中大俠結交八方,天下皆友人,緣何爹娘傳奇在手,身邊卻空落無物,幾近孤身上北地?緣何隐居七年,未嘗見一位故友登門拜訪,書信相傳?
直至昨日大師姐的字字铿锵,絕不願意父母下山的堅決……斷了線的碎片們此刻終于相連。
黎風烨翻身下桌,恍惚着撫摸斑駁石面,原來早在他們到來北地之前,世間已有鳴春山莊。
大姐,二哥、二姐,三姐,柳妹,小眉……眼下,黎風烨再看桌椅,殘破酒壺,又望頭頂成群的光秃秃梅樹。
興許多年之前,父母曾身在此地,與知交好友們共賞花,同飲酒。
可這些名字,這些兵器,他們是誰?
如江如海的話本戲折裡,道不盡講不完的說書故事中,他從未聽過他們的名謂,亦不聞父母的大名。
他們因何而死?為什麼爹娘為他們立碑,如此稱呼他們,這般親密而熟稔,卻從不與自己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