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陳舊，桌椅破損，送來的酒菜倒是不錯。

金烏西沉，黎風烨靠在窗邊，開了兩壇嘗味，夾着筷子思索起竹苑一行。

玉裳出招并指如刃，他目光掠過，見女子掌間老繭，虎口堅韌，顯然是名常年練兵之人。

指法以外，她應當使劍，那道随之而來的劍氣，非精通指法不能與劍招相融。

然而黎風烨對此事頗為困惑。

天下六大門派，天劍崖與歸一宗皆擅劍招，各有不同，但玉裳真氣霸道酷烈，絕非信奉道教，以輕巧出名的天劍崖内功，亦不如長于百家之道，講究中庸的歸一宗心法綿長。

大景疆域之内，再論劍道，能與玉裳出招對應者，唯有遠在南海的碧海流珠閣。

碧海流珠閣藏于群島之中，名謂溫雅，招式反倒兇悍狠辣。

巧的是，碧海流珠閣蹤迹隐秘，三十年來已然無人見過其中弟子，玉裳看上去與黎風烨年紀相仿，時間地點一律不匹。

黎風烨尋思許久，回憶在山莊中讀過的一卷卷典籍，父母無意透露的江湖百家争鳴，依然沒能認出玉裳出身何門何派。

至于那兩位蒙面高手，更是無從辨認。黎風烨心道，嘉王勢弱，郡主門下卻不缺高手，看來她不簡單，王府亦不簡單。

懷揣調查郡主母家身份的想法，宵禁前，黎風烨回城，藏身雀樓客棧之中，靜待打擂。

*

十日之後，不出黎風烨所料，擂上二十餘人，沒有一位是他的對手。

他掩藏功法，撂下布包短劍，取了尋常彎刀一用，照樣奪得魁首。

戰畢，喝彩聲中，擂台外的玉裳招呼衆人領賞，一名青衣男子卻乍地現出身影，擋在正欲下台的黎風烨面前，一句“郡主有請”之後，領着黎風烨來到雅竹軒内。

那青衣男子笑得像頭狐狸，黎風烨最不喜與此類人士打交道，默默聽着青衣男子四處介紹雅竹軒陳設，誇贊郡主性情美貌，敷衍應答，便踏上三樓，任由青衣男子将他帶入一間雅室。

穿過屏風遮擋，花簇惹眼，拐進某處轉角，清雅熏香之中，黎風烨望見一道白衣倩影端坐案幾之後。

又有四名護衛藏于此人身周，蒙面佩劍，筆直而立，皆是翠綠衣着。

“參見郡主。”青衣男子拱手行禮，“郡主，這便是比武奪魁的黎楓，黎大俠。”

郡主輕輕點頭。

黎風烨瞧了兩眼，模仿青衣男子的動作行了道禮，也說：“在下黎風……黎楓，參見郡主。”

郡主再一颔首。

黎風烨頓時放心了些。

他原先以為面見郡主，也要像見皇帝似的，行什麼彎腰屈膝大禮，幸好不用。若是那樣，他會考慮要不要直接武力相逼。

郡主并未言語，青衣男子面挂淺笑，反而主動離開雅室。

他一走，隻餘黎風烨遠遠望着郡主，琢磨着是否應當率先開口。

有珠簾隔斷，那人又戴深色面紗遮擋，黎風烨與她相隔一廳之遠，根本瞧不清對方五官，不知對方表情如何。

他沒法借此揣測郡主想法，隻好挪開眼神，瞟了瞟郡主搭在案上的雙手。

那雙手手指纖長，骨節分明，粉白秀氣，主人定然是位美人。

受書生所托，黎風烨心中對郡主全無任何想法。

可他這道念頭剛冒出頭，便聽郡主忽地出聲：“黎大俠不說話，卻盯着本郡主瞧，對這門親事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黎風烨愣了一下。

不是因為郡主所問帶刺，而是因她聲音不似尋常女子婉轉清麗，也不像男子低沉渾厚，雖如琴音清亮動聽，卻有些奇怪。

“黎大俠？”郡主又喚一聲。

黎風烨回神，走近一步，“在下遠道而來，比武奪魁，隻為與郡主一見，當然滿意。”

郡主蓦地撩開珠簾，頓時二人視線交彙，黎風烨望見郡主雙眸，又是一愣。

對方珠钗簪發，華彩之下，眸燦如星，不輸日月之光分毫。

而她柳眉溫柔，左眼眉眼之間似乎有一顆淺色小痣點綴，越發水靈。

這自是極好的美人皮相，但那顆痣……

黎風烨心思飄遠，卻聽郡主再說：“既然滿意，為何黎大俠仍然喚我郡主？”

“在下愚鈍，不知郡主何意？”黎風烨勉強集中心神，嘴上反問。

企圖看清那顆小痣，他不着痕迹地向前數步，不知不覺，兩人之間，一案之隔。

郡主神色不改，“此事有陛下允諾，你我禮後便可完婚，我當稱你一聲相公，你亦當喚我一聲夫人。”

“這……”黎風烨面露難色，眼前此景，他一時忘了先前備好的說辭，不知如何将書生之事托出。

猶豫着，黎風烨開口：“此事恐怕不行。還望郡主莫怪在下唐突，我此程前來，是因我有一位好友，他名為——”

黎風烨話未說盡，郡主忽然擡手勾住耳邊長鍊，面紗将落未落，“難道相公不好奇小女子的面容麼？”

“來人，贈劍。”郡主收回右手，稍一拂袖，身後一名護衛解帶卸劍，立馬擲向黎風烨。

見護衛動作大膽，黎風烨渾身一凜，唯恐刀兵無眼，上前半步，長臂一撈，當即左手接過長劍，背手負劍，向後一掠，意圖退回原處。

然而黎風烨尚未邁出此步，腕間一沉，竟被郡主反手握住右腕。

習武之人力大，恐怕誤傷郡主，黎風烨不敢掙紮，隻好别開眼神，無奈道：“郡主，這不合禮法。”

奇怪的溫熱觸感源源不斷而來，黎風烨既窘又急，心思亂套，腦海中卻閃出另一道想法：她的手怎麼生得這般大？似乎與男子差不多？

“相公此時不願揭我面簾，是否日後也不願掀我蓋頭？”郡主柔聲以對，“洞房花燭，良辰美景，莫非相公自今日起便打算留我獨守空房？”

她說完松手，黎風烨立馬後退，目光轉回郡主面龐，隻見她眉眼低垂，神情悲切。

黎風烨心中一緊，哪怕比武招親多半是郡主設局，但他言辭不明，失禮在先，此刻教女子傷心委屈，着實令他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