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瑤兮閉上眼:“我回來晚了。”
一片空茫神色浮現在範閑眸中。他深吸一口氣,咳嗽幾聲,咳出幾點血迹,顯然是與官兵交手受傷所緻。
“為什麼……”饒是心志堅毅如範閑,此時也不免有些失了理性。“他回鄉的時候你在哪裡?你明知道他要……”
他哆嗦着嘴唇,強忍着話語裡的顫抖:“他現在在哪?”
“裡面,”李瑤兮往身後揚了揚下颌,眸中一片黯然,“二十年來他怕是沒睡過幾次好覺,現在他終于可以安心睡了,你……不……我們……就讓他好好睡吧。”
範閑默然良久,雙手攥成拳又松開,如此往複幾次,才疲憊地問道:“你打算把他送到哪裡?”
“江南,”李瑤兮垂下纖長的眼睫,望向濕漉漉的地面,“他的家鄉。”
範閑的雙唇嚅嗫幾下,再沒有說什麼。
“去神廟一趟吧,”李瑤兮的語氣似在商量,實則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就像曾經的陳萍萍,“把五竹找回來。”
範閑緩緩擡起頭。
“北境路遠,兩個月差不多夠了。”李瑤兮道。“我等你。”
範閑眼底升起一絲決絕神色———他太明白李瑤兮想要做什麼了。
“如今他不在了,我那便宜爹定要向鑒察院下手。”範閑疲倦地勉強微笑一下,道。“能遣走的人我都遣走了,你在京都的力量遠比表面上的深厚,待我離京,留在院子裡的那幾個老家夥,你要……你一定……”
李瑤兮微微伸出手,想要撫摸一下他的肩頭,卻還是止住了動作,縮回已經伸到半空的手。
“好。”
“我累了,”範閑吐出胸中濁氣,靠在了門上,“回範府睡覺去了。”
李瑤兮久久凝望着他,然後又輕輕點頭:“好。”
範閑腳步虛浮地離開落花别院後,李瑤兮關上院門,抱膝坐在了地上。别院内植了不少奇花異草,即使入了秋,草木漸凋,卻仍舊有不少葉子,或青或紅或黃,無聲繁茂。雨水在葉片上滾動,滾到葉尖處,凝成一滴雨珠,顫顫巍巍幾下後“啪嗒”落下,碎在下方的地磚上,洇開一攤水痕。
略歇息了一會,李瑤兮便向後園行去。蘊影湖中此時粉白菡萏已盡數凋落,隻剩殘荷枯枝露出水面。幾葉青萍靜靜浮于湖上,先前受了風吹雨打,此時略顯凄涼可憐。
蓦地,慶曆四年秋時,她給陳萍萍寫下的那封花箋,重新在她腦海中浮現。
“菡萏紅亂,浮萍無依,落雨泠泠相思寄……”
“念瑤期,看韶華易碎花滿地,所憶終不移……”
李瑤兮沉吟半晌,而後恢複波瀾不驚的樣子,向門口走去。欲開門時,一身白衣勝雪的許寒歸,默默攔在她的身前。
“落花别院方圓五裡之内,眼下全是皇帝的人,還是在别院裡待着為好。”他将雙手攏于衣袖中,淡淡道。“又或是……有急事?”
“我要去涼水巷,”李瑤兮将桃花簪重新插在鬓邊,“見一個人。”
“涼水巷?”
許寒歸微微蹙起書生氣十足的眉毛,心中思索少頃,确定了那條巷子在京都裡的位置。
“不用擔心我,守好院子,若他們敢打上門,你們四個便打回去。”李瑤兮眸中寒意畢現。
許寒歸攏緊披風:“你也小心。”
“皇帝手下的幾個廢物還奈何不了我。”李瑤兮道,然後邁出門檻。
……
“快,再遞些紗布來。”
曙光影城中一間空蕩蕩的屋子中央,擺着一張擔架。一個穿着粗布長袍的年輕男子,滿手染血,隻能用胳膊擦了擦汗,焦急地喊道。
“狐”閃身至一旁臨時被擡過來的長桌前,找出一卷紗布遞給男子,又靜靜退回朱黎身後。
朱黎腳尖不斷輕點地闆,高跟鞋尖與打了蠟的木制地面一碰,發出噔噔聲響。她心不在焉地在指尖旋轉着金色鋼筆,幽幽開口問道:“吳名,怎麼這麼半天了,血都沒止住?”
名喚吳名的年輕醫者鼻尖再次沁出汗水:“夫人,這位大人傷口太多,出血嚴重,不是一時半會能止住的,就算血止了,失血過多同樣危險!”
朱黎輕拍手掌,“狐”靜悄悄地出門,不多時拿回來幾袋暗紅血液。
“這還是四年前,她去往京都前夕管那老頭要來的,”朱黎頗為悠閑地道,好似擔架上那人不過受了些小傷,“今日……終于有用武之地了。”
吳名行醫已有幾年,卻也沒經曆過這般場面,憨厚清秀的臉上有些無措的神色。
“輸血,你不是會麼?”朱黎有點不耐煩地用指背敲了敲桌子。“别怕,平常怎麼治别人,就怎麼治他!”
吳名天資優異且向來刻苦,朱黎一點,他便醒悟過來,連忙繼續為擔架上的陳萍萍止血,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身為一個古代人,懂得“輸血”這種事情到底有多麼奇怪。
———當年李瑤兮為今日準備了A型血,朱黎則是準備了一個醫生,一個名叫吳名的醫生。
不,與其說“準備”,不如說“創造”。是的,這個忠厚腼腆的年輕人,自始至終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今日。朱黎給他了窮苦的出身、優越的醫術天賦與赤誠善良的秉性,又将他随意放到一個古代世界觀中,并将那個世界的時間流速調快。
曙光影城中不過三日過去,吳名就在他的世界裡一無所知地度過了二十個春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勤奮學習中,他的醫術已達到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
他是朱黎創造的、隻為救陳萍萍一人而活的……醫者。
此刻,吳名正将那種被稱作“酒精”的東西倒在棉花團上。他瞥見擔架上那個被喚作陳萍萍的人緊閉的雙目和鎖成川字的眉毛,聽到他吃力的喘息聲,心中頓時不忍。
他實在受了太多苦楚、太多折磨、太多疼痛,即使目的是為治愈他,吳名也不願讓他再承受哪怕隻多一分的痛苦。
看出他的猶豫與憐憫,朱黎的雙手在身後握緊,口吻卻依舊嚴厲:“别愣着,隻要能讓他活,就……不用想太多。”
吳名隐去眉心不忍之意,又蘸了些酒精在棉花上。
“是。”他低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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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寫完了這五千五百字,感覺胸口始終有一口氣吊着,根本不敢讓自己停下來。直到寫完,這口氣才終于散出去。這肯定不是最燃的一章,但肯定是我最用心最慎重對待的一章。自從三年多之前剛開始寫這本書,我就在想如何把這一章寫好。中間構思了好幾個題目,想過還像前面一樣找一句古詩,也想過直接用“笑看英雄不等閑”,最後還是自己寫了一句。這句“殷血化碧方寸間”,和上一章的标題“天生傲骨亦當年”,都來自我給陳萍萍寫的角色詩,我個人還是挺滿意的,就像我對這一章也挺滿意的一樣。其實寫到現在,完全不是因為熱愛而堅持了,而都是因為責任。至少以後我提起來這本書,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對得起陳萍萍和李瑤兮,對得起為數不多的讀者,也對得起我自己。
又啰嗦了很多,大家見諒,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