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如她多矣。”
一句簡簡單單的歎息,卻恰好刺中慶帝内心最痛處。
“曆史終歸要由活人書寫,”慶帝再次自信地微笑起來,隻是笑容有些怪異,“朕活着,她死了,這就夠了。”
“所以,你隻須承認自己的冷血、虛僞、自私。”
“她真是一位仙女,像你們想象中那樣,不食人間煙火?”慶帝冷冷說道。“你果然還是幼稚,就那樣放任自己的想象力,任憑自己把她勾勒上一層又一層的光輝,就像你對李瑤兮那個同樣不切實際的女人一樣?”
“她不是一個人,不是什麼仙女,也不是來打救慶國的神祇,她隻是你們這些人,你、範建和靖王那個廢物想象出來的産物。朕時常在想,這世間是否真的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女子,而隻是我們的想象彙聚在一起,形成了這個人?”
“你知道這是借口罷了。”陳萍萍漠然搖頭。“在你心裡這樣的女子本不可能存在,所以你就要親手毀掉她?二十年前你對她怎麼做,如今你怕是又要對李瑤兮怎麼做了吧。”
“李瑤兮?”提到這個名字,慶帝雙目泛上猙獰的紅。“你還有臉跟朕提起這三個字?朕早該想到的,早在她讓朕賜婚時,朕就該意識到,你們本就蛇鼠一窩!她也好,小葉子也罷……你們真以為她們是什麼仙子不成?這兩個女子,傾注了你們所有美好的臆想,所以她們光芒萬丈,連一絲陰影都找不到!”
“冰雪聰明,卻無謀人的心機;悲天憫人,卻不是不通世務的幼稚女子,而是有實際手段去做的實幹家……這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個沒有任何缺點和漏洞的人,這樣的人……還是人嗎?她隻是一個有光彩有陰暗的普通人,與朕有什麼區别?她若沒有心機,又怎會特意留下一個鑒察院,還派了你這老黑狗來監察朕?”
“錯了,陛下,”陳萍萍輕咳兩聲,“鑒察院監察的不是你,隻是你身下的龍椅而已。”
“那霸道功訣呢?”慶帝提高了聲調。“當年,她将霸道功訣傳授于朕,朕感激她至深,可後來朕才明白,原來這霸道功訣,也是她牽制朕的手段!”
慶帝的聲音似浸泡了幽冥泉水般陰寒:“當年朕初次北伐,便察覺到朕修習霸道功訣到了關口。朕曾問她,如何突破關口,她竟然說,她不知道!”
他荒謬地哈哈大笑。
“她随手點撥了四顧劍、苦荷,造就了北齊東夷的兩位大宗師,到了朕這裡,她竟然說她不知道!朕北伐之時忽然經脈盡斷,足足數月目不能視、口不能言,渾身僵硬不能動,險些就葬送在這關口裡。但既然朕最終蘇醒,便說明上天不肯棄朕……朕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才知道原來你們心中那個神明般的女子,竟也有這般陰暗的謀算!她想抓住朕的把柄,想讓朕一輩子都甘心聽命于她,可朕,又怎能允許這一切發生?!”
陳萍萍輕輕搖了搖頭,沙啞地笑了:“陛下啊,多疑,怕是你此生最難擺脫的問題。範閑也練了那功訣,若沒有海棠朵朵,怕也要落入那關口中。你既然連她都懷疑,自然也能懷疑……這天底下所有人……”說到最後,他忍不住仰頭笑了,笑得一陣咳嗽突兀地從喉嚨中被擠出。
“朕隻是要讓你在死之前看清楚,你追随、信奉了一輩子的主人,也是這樣不堪的形象。”慶帝恢複了平靜與冷酷。
“以天下事為己事,老奴還做不到這一點。”陳萍萍微微搖頭。“今日相見,隻為私怨。你殺了她,我便殺你,就這麼簡單。”
“我根本不在乎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是谪落凡塵的仙子,還是内裡别有機謀的小魔女,那有什麼關系?”他擡起頭,平和地望向慶帝。
“她叫葉輕眉,這就足夠了。”他說。
慶帝慢慢啜了一口青瓷杯中的茶水,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陳萍萍,畢竟對方在他心裡已經與死人無異了。
“原來早在那麼多年前,你就已經瘋了。”慶帝仿佛沒有把陳萍萍放在眼裡。他含着輕視的視線緩慢地掃到陳萍萍枯瘦而毫無知覺的雙腿上。“朕真是覺着好笑,你這個廢人有什麼能力,把複仇的刀放在朕的脖子上?難道你慨然回京、孤身赴死,就是為了像那些跳梁小醜一樣罵朕兩句?既然你罵完了,朕倒要看一看,你還有什麼底牌沒掀開。”
“這二十年裡我做了那麼多事,陛下難道還不了解?”陳萍萍好整以暇地靠在了輪椅上,下巴往那堆卷宗的方向一揚。“回春堂起火、那名太醫和那個國親之死,都是我做的。給太子配藥的費介已經不在慶國,陛下自然是沒辦法治罪了。”陳萍萍冷漠地一件一件述說着自己幹過的事情。“太子與長公主那瘋丫頭私通,也是我冷眼旁觀、推波助瀾,才讓這件事暴露在你的眼皮下面的。我聽說那個雷雨夜,陛下你可是在廣信宮發了好大的火……你為何憤怒至此?是不是你一直覺着你那妹妹就應該是屬于你的?你不能做的事情被你的親生兒子做了,你又焉能不恨?”
“太子死了,長公主死了,皇後死了,太後死了,老二也死了。”陳萍萍的笑容裡有一抹暢快。“你既殺得天下人,我便殺得你的全部血親,讓你孤身一人高處不勝寒地待在這至尊之位上,直至衆叛親離。”
“朕還有幾個好兒子。”慶帝淡漠地喝盡茶水,轉動着茶盞。“你竟然狠毒如斯,連承平都不放過,兩次試圖刺殺他。”
“這宮裡姓李的人,都該死。”陳萍萍道。
“那安之呢?他是朕和小葉子的兒子!可憐那孩子至今都被你蒙在鼓裡,殊不知懸空寺刺殺、雪谷伏擊,都是他最信任最敬重的長輩的安排!”
陳萍萍擡起戾狠的眼眸,聲音宛如野獸低吼一般,陰沉到極點:“範閑……不過是個雜種,你有什麼資格成為她兒子的父親?範閑于她,就是一個恥辱的烙印,我看着他便覺着刺眼。”
“好……好啊,”慶帝怒極反笑,“那李瑤兮呢?懸空廟一事中她也險些喪命。你這心中陰暗的閹貨,竟連自己的夫人都不放過?她與你同榻而眠時,怕是想不到身邊躺着的,竟是想要了她性命的豺狼吧?”
陳萍萍的眼眸中兇狠之色畢現:“李瑤兮的存在,更是對她最大的玷污……世人皆稱李瑤兮為仙女,可她有什麼資格,和她相提并論?”
“很好,”慶帝森森然笑着,“你犯下滔天罪孽,朕若讓你死得太容易,豈不是便宜了你。”
“我隻知道我的複仇已經成功,”陳萍萍歎道,“這便足夠了。”
“朕還有三個兒子,”慶帝輕聲道,“三個好兒子……”
“一旦我的生命走向終結,你的三個兒子都不會再是你的兒子。”陳萍萍的笑聲中帶着快意。“範閑會怎麼看你,老大又會怎麼看你?你若向範閑解釋,就要不可避免地提及當年的事情。”
陳萍萍幽深的瞳孔裡寒芒一現。
“陛下,你必将衆叛親離,在孤獨之中,看着這天下的土地,卻……一無所有。”
聽到這般惡毒而決絕的詛咒,慶帝忽然想起,去年的這個時節,自己的二兒子給自己留下的那四個滿含不甘與恨意的字。
“你敢!”他沉聲吼道,心中怒火一攀再攀,同時暗暗滋長的還有一絲無力。他知道面前這個算無遺策的老跛子,已經算好了之後的每一步。
“你想求死,朕偏偏不讓你死得痛快……朕要把你赤身露體地押到午門下,讓所有百姓都盯着你的腿間看,讓他們知道,你是個祖宗蒙羞的閹賊,是我大慶朝的恥辱。朕要将你千刀萬剮,把你的頭骨埋在三大坊旁邊,讓你眼睜睜地看着朕是怎麼先殺了她再殺了你,再利用她的遺澤,成就不世之基業。朕就是要讓你們知道,朕才是普天之下最強大的那個人,朕可以殺了你們,你們卻隻能在陰間掙紮、後悔,看着朕一統這江山!”
陳萍萍的面色同樣慘白,神色卻隻剩無盡的滿足與釋然。他輕輕擡起頭,望向那一輪雨幕之外的土黃色太陽,雙臂平穩地搭在輪椅扶手上,内心暗歎一聲,就這樣走向既定的結局,也很好。
“小葉子?”他牽動一下唇角,微笑着看向慶帝身後,像隔着二十年的雲煙,看見那個身着黃衫的小姑娘?
蓦然聽到這個稱呼,慶帝下意識地微微回過頭去,然後聽到了一聲地崩山摧般的巨響。
兩道灼熱而絢麗的火花,夾雜着無數鋼珠,轟向了那位坐在軟榻上的帝王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