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每月十五,慶帝都會請一些京都最紅的名角兒入宮,為太後熱熱鬧鬧地唱上一下午。
慶帝忙于國事,不可能每次都來含光殿。可今日下午他卻像是忽然得了空閑一般,一身常服就趕來給太後請安了。
太後正眯起眼睛看着戲台,見慶帝竟然來了,笑道:“皇帝政務忙完了?快過來坐。”
隻有在母親面前,慶帝才會表現得像個平常人家的孝順兒子一樣。
有宮女搬了繡墩來。慶帝在太後身邊坐了,問道:“這些戲文母後可還滿意?”
太後遙遙指着台上一人問道:“那小旦……可是才上過公堂那個?”
慶帝凝神看去,回道:“正是。”
太後歎息道:“看着倒像個乖順的好孩子,唱得也好,怪可憐見的……”
慶帝立即道:“母後若喜歡,兒子以後常叫他進宮。”
他着意去看謝蘭雙。隻見其水袖起落間半露出一雙含情目,直惹人心神蕩漾。步履輕盈,蘭指纖纖,雖是男兒身,可看着竟比女兒還女兒。
太後又說:“你封的那個聖女,哀家以前不知道,如今一看也是個純善的丫頭。那什麼棠梨院裡百來号人,唯獨她肯上去管一管馬二的事。”
慶帝淡然道:“如此說,她還算是蘭官的恩人。”
他喚來候公公,道:“待會命蘭官來見朕。”
……
謝蘭雙局促地坐在禦書房内。他剛剛卸下妝容,就有小太監領着他來到了這裡。
他幾乎每月都會入宮,可卻是頭一次坐在禦書房裡,等候着皇帝陛下。
慶帝進來後就自顧自地坐在了軟榻上。謝蘭雙一凜,忙下跪道:“陛下聖安。”
“起來。”慶帝揮揮手。
候公公奉上兩碗還熱乎的燕窩粥。其中一碗……顯然是給謝蘭雙準備的。
皇帝賜的東西,自然不能拒絕。不僅不能拒絕,還恨不得感激涕零,叩謝聖恩。
謝蘭雙謝過恩後,慶帝慢悠悠開口問道:“李瑤兮,你覺着怎麼樣?”
他如此開門見山,倒将謝蘭雙弄得一愣。
“想好了再說,朕不想聽你說官話。”
謝蘭雙細思一番,猶豫道:“陛下雖不想,可恕蘭官直言,若無聖女相救,蘭官還不知會被馬二如何折辱。”
“你感恩于她?”
“是。”
慶帝幽幽長歎,道:“她的确愛管閑事啊……雖心性純良,可有時也忒倔犟些,連朕也拿她沒辦法。”
謝蘭雙猜不透慶帝的用意,于是他暫且保持沉默。
慶帝的面容上浮現了一絲哀痛與疲憊,喟歎道:“朕想要的,是富庶而強大的慶國,是普天之下再無他國可與之争鋒的慶國。朕,有淩雲壯志,也有一統天下的信心。”
“陛下為何與蘭官說這些?”謝蘭雙不解問道。
慶帝滿面皆是不得已與沉痛之色,道:“朕何嘗不欣賞她,不想将她收為己用,為大慶立不世之功?可她卻一味主張無為而治,屢次勸朕莫要發兵征戰,勞民傷财,為此甚至不惜生出倒戈向北齊的念頭。”
謝蘭雙頭頂像是乍轟開個驚雷般,震得他頭暈目眩。不是疑李瑤兮,而是隐隐的懼怕。
慶帝到底為什麼叫他來?
“朕也不願對她如何,隻是這終究是個隐患。”
慶帝接着把話題帶到謝蘭雙身上:“苦了你在棠梨院與馬二之流周旋。”
謝蘭雙也是聰慧之人,心中悚然一驚,脫口而出道:“陛下想讓蘭官當您的眼線麼?”
慶帝眸色沉重,道:“隻是以防萬一罷了,畢竟……朕有朕的不得已,朕要顧着大慶億萬子民。”
謝蘭雙掙紮道:“蘭官以為聖女不會……”
“哦?”慶帝頓生疑窦,口吻也冷厲了下去。“你倒是很确信。”
謝蘭雙自知失言,懇切道:“聖女連蘭官一小小戲子的性命都舍不得置之不理,豈會不顧黎民衆生?”
慶帝面色稍霁,緩緩道:“朕也希望不會。”
謝蘭雙跪地推辭道:“蘭官别無所願,唯願與戲文為伴,在戲台上了卻此生,望陛下恩準。”
慶帝閉眼道:“戲子在慶國地位本就低賤,你若考慮清楚了……朕也依你。”
他又重重道:“朕的百姓,也非盡是馬二之屬!”
“蘭官謝陛下體察。”謝蘭雙拜謝道。
慶帝睜開雙目,淡淡道:“今夜工部尚書的獨子在府裡辦生辰宴,那小子說,希望你能賞光。”
謝蘭雙對這位少爺沒有印象,可還是應下這活兒。這是他份内的職務,他沒得選。
日影西斜,晚霞漸漸被昏暗的夜色吞沒殆盡。星星點點的宮燈點亮了皇宮前的廣場,遠遠映出一輛遠離宮門的馬車。
馬車裡坐的是謝蘭雙。他挑開一點點車簾,回首望去,卻覺着那黑洞洞的宮門像是蟄伏着的巨獸般。
而他,毫無抵抗之力,隻得束手就擒,被玩弄夠了之後再被吞入巨獸腹中。
工部尚書陸壬賈今年已有四十餘歲。他子嗣稀薄,唯有正妻為他生了陸淙這麼一個兒子。偏生三年之後,他的正妻就染了肺疾,最終不幸早夭。
陸壬賈這個人好美色,家裡的小妾多達十來人。可是雖然府裡新人不斷,他還是将原配所出的陸淙視作珍寶一般———這從此次生辰宴盛大的排場就能看出來。
席上觥籌交錯,華燈溢彩,賓客盡歡。謝蘭雙扮好了女角兒,挑了最熟稔的唱,不出意料博得滿堂彩。
唱完後,有小厮引着謝蘭雙到了一間單獨的廂房内歇息。
在謝蘭雙不明就裡時,小厮笑着解釋道:“陸大人喜歡您的戲,誇您唱得漂亮,等會要見您呢!”
後面又專有一人獻上種種賞賜之物。
剩餘的時間裡,謝蘭雙獨自待在廂房中,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陸壬賈的宣召。
他不知自己将面臨什麼———也許在害怕面對又一個馬二?
這間廂房很靜,正堂裡那些笙箫管弦之聲全傳不過來。謝蘭雙靠在床邊,聽見外頭的巷子裡打了兩聲更。
陸壬賈換了家常服飾,背着手踱步進屋。他生得倒算高大俊朗,隻是現在略有了年紀,眼角已經生出細微的皺紋。倘若再年輕二十歲,與他兒子陸淙一個歲數,定然如一個模子刻出似的。
謝蘭雙欲拜,卻被陸壬賈扶住。
扶住他的雙肩。
那雙手并未發力,可就如兩副枷鎖般,讓謝蘭雙掙脫不得。
陸壬賈順勢上前松松攬住他。
後來發生了什麼,謝蘭雙始終是迷惘的。并非他不記得,而是不願記得。
外面似乎滴起了夜雨,雨珠打在窗外一株嬌豔的杏花上,直要将那花蕊初綻的紅杏壓彎腰。
謝蘭雙慌亂間徒勞地伸出右手,死死抓住了繡工精湛的錦衾一角。
身子如火燒般纏綿着滾燙起來,冷汗卻自額上滑落。謝蘭雙逃避似地閉上眼睛,仿佛如果這樣他就可以免除承受這一切。
他顫抖着蜷起身子,喉間溢出克制不住的低低嗚咽。他勉強将頭朝向窗外,盯着那枝紅豔欲滴的杏花。
那嫣紅一點的花蕊挂上了顫巍巍的雨珠。花蕊似承不住這份重量,輕顫着被壓倒下去,在凄凄風雨中哆嗦着。
……
謝蘭雙幾乎忘記他是怎生被馬車送出府的。他淩亂而破碎的薄衫外面裹了件披風,此時他緊緊地抱着雙臂,掩蓋着身上青紫的痕迹。
他無神的雙眼像是兩潭寂寂死水般,再不複先前那兩汪可憐可愛的桃花水。
謝蘭雙的膚色本雪白如玉,如今染卻了如上好胭脂般的绯紅。濕漉漉的青絲散開幾縷,破碎、狼狽而凄美。
冷。
謝蘭雙無力地将披風攏得更緊,身子依舊控制不住地發顫。
他回想起白日裡他面對慶帝的言語。
“蘭官别無所願,唯願與戲文為伴,在戲台上了卻此生,望陛下恩準。”
慶帝說,戲子低賤。
謝蘭雙也從來明白,戲子低賤。
可是若不是被迫,誰願意一生做這樣命運不由己的玩物?
身上隐隐的痛楚讓謝蘭雙皺眉呻吟了一聲。
或許……當一枚棋子,真的比當籠中雀兒要好一些吧……
謝蘭雙帶着無盡的倦意倚在馬車内睡去之前,最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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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萬般不願意,但很抱歉,蘭官小朋友隻能可愛這麼最後一章了。在那個戲子就是“下九流”的環境裡,想要出淤泥而不染是注定不可能的。所以即使蘭官一開始是純白的,慢慢也會染上黑,就像他的身子已經被弄髒一樣。
不過大家可以放心,我不會讓蘭官成為一個招人恨的角色的,我更希望他的顔色是介于深和淺之間的灰。再說啦,他的“染色”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對不對~
關于開車,醉君隻能說,這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後一次,因為這短短一二百字真的太讓我痛苦了!
諧音梗我還在玩,隻不過玩得很水。陸壬賈就是路人甲,原因是我取不出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