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擔架上的馬二看見棠梨院班主和謝蘭雙一同被召進來時,他幾乎被氣暈過去。
昨夜他派人去棠梨院,想要軟硬兼施地讓他們二位為自己當證人,要是給銀子不行就威逼脅迫。
沒想到等人趕到棠梨院,班主和謝蘭雙已經……被李瑤兮接走了。
家丁破口大罵,可無濟于事,隻得先回去複命。
馬二心中的一口惡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這小姑娘看着稚嫩,居然把他拿捏得死死的,還斷了他最後一條後路!
這還沒完。當謝蘭雙當堂向府尹展示出他脖子上那一條還未消退的紅色勒痕時,馬二眼睛都瞪圓了。
不對……
他自己動的手,力道究竟有多大,他能不知道麼?
這根本不是昨日他勒出的勒痕!
李瑤兮餘光掃到那道紅痕,雙眉一挑,心想謝蘭雙還真舍得對自己下狠手。
她料到若謝蘭雙還留在棠梨院,必會被馬二的人抓個正着。
所以她前腳剛離開棠梨院,後腳就令人把謝蘭雙連同班主都接到了一處僻靜巷子的房子裡———那房屋還是李瑤兮去年購置的,為的就是緊急避難之用,沒想到她還沒住上,倒先讓旁人住進去了。
如李瑤兮所料,謝蘭雙和班主都爽快地答應了為她當證人的要求。
至于謝蘭雙的勒痕,則是在李瑤兮走後他自己勒的,而李瑤兮并不知情。
正當李瑤兮暗自訝然時,謝蘭雙已惶然跪下,雖聲音顫抖卻清晰明白地道:“昨日在棠梨院,馬二逼小的給他唱戲,小人不從,馬二遂以手掐小人脖頸,更欲淩辱小人。”
從古至今,百姓,尤其是心懷理想與正義的青年百姓,永遠是最容易被煽動的群體。見那戲子的傷痕還未褪下,再聯想起馬二平日在京都的諸多惡行,不少正直的青年人早就站不住了。
漸漸的,人群中除了罵馬二之外,又傳出了新的聲音。
“人證都在了,府尹怎麼還遲遲不斷案啊?”
“莫非與那惡徒馬二有勾結?”
“唉,都說朝堂如染缸,沒幾個幹淨的。保不齊這府尹就是打算和稀泥,徇私舞弊!”
一顆汗珠從府尹的官帽下流出。他表面鎮靜地一拍驚堂木,對那些趴在紅栅欄上的看客們肅然道:“休得喧嘩!若再有喧鬧而擾亂公堂者,一并亂棍打出!”
隻可惜……他此時的威懾在衆人眼裡倒成了欲蓋彌彰,令他們愈發堅信府尹與馬二有什麼不正當的聯系。
不是不能喧嘩麼?沒關系啊!咱們偷偷議論,那老頭總管不了吧?
于是乎,如蚊子般嗡嗡的竊竊私語聲開始彌漫開。
府尹氣極,卻又忌憚一下子惹怒這麼多民衆,隻得坐視不理,俗稱裝瞎。
班主也撲通跪下道:“小的不敢扯謊!小的當日也在旁,蘭官之言,句句屬實!”
衛裁冷笑:“就算馬二爺真的傷到了蘭官,此事也應另當别論。小的隻清楚,李瑤兮姑娘的确打了人。”
嗖地一聲,從紅栅欄外飛來一顆臭雞蛋,精準無誤地砸在了衛裁的帽子上。衆人一看他那狼狽姿态,哄堂大笑。
不過扔雞蛋的那位勇士可就倒了黴。當場吃了一頓刑棍,還被兩個差役一邊打一邊趕走了。
不過跑路前他還沒忘又丢了一顆臭雞蛋,同樣完美命中衛裁。
府尹頭都大了。單單看外頭百姓的反應,就是要逼他向着李瑤兮啊!
輿論是最可怕的利器。它無風自傳,殺人于無形。
每個人都不用太費力氣,也不用說太多。
隻需要輕飄飄一句。與鄰裡街坊碰面時親熱寒暄的一句、茶餘飯後随口玩笑的一句、路過京都府時搖頭咂嘴的一句……
每人一句。
凝結在一起,就如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把人往樓下推。
李瑤兮苦澀、無奈而僥幸地看着人們成為輿論的下一環,心中竟不知何等滋味。
是的,最懂輿論的是她,利用輿論的也是她。
今日她制勝的武器是輿論,也許明日殺死這位府尹的是輿論。
像巨手一樣将導演推上天台又推下天台的,是輿論!
李瑤兮突然一陣膽寒。
勝了麼?
勝了。
安心麼?
安不得。
李瑤兮閉上了眼睛。
她聽到,府尹說:“本案暫停審理。”
她聽到,衛裁不甘的辯駁。
她聽到,百姓的歡呼和嬉笑怒罵。
她聽到,隐隐的風聲,從她耳邊拂過。
是穿堂風麼?
怎麼這樣冷,不似三月風?
是了,一定是那一日酒店頂層的風吧!兜兜轉轉,最終吹向了她。
李瑤兮睜眼。
風止了。好像有過風,又好像風不存在。
塵埃落定。
李瑤兮自嘲一笑,事了拂衣去。出門前還不忘笑着向為她賀喜的百姓們嚷道:“散了散了啊,都回家吃飯去!”
李瑤兮沒有回自己家吃飯,而是去陳園蹭飯。
早有埋伏在京都府附近的鑒察院人手,在官司結束後搶先回陳園向陳萍萍報告。
暫停審理,意思其實是……再也不審了。
陳萍萍的輪椅停在湖畔。今日湖風略大,吹散了他鬓邊的一二縷白發。
李瑤兮走上前幫他攏一攏頭發,心裡歎息,他明明還不到五十歲,怎麼已有這麼多白發?
陳萍萍打了一個哈欠,似有不滿地嘟囔道:“打人也就罷了……還讓我不要插手。”
話語雖輕,李瑤兮卻聽出了傲嬌的意思。
不過李瑤兮今天沒什麼和陳萍萍開玩笑的心思,正色道:“也許很多事都要這樣了。”
陳萍萍冷哼:“那你怎麼還過來了?”
“我來蹭飯啊!”李瑤兮又恢複了調皮。
陳萍萍戲谑一笑,道:“過來推輪椅。”
李瑤兮邊推邊問道:“那個馬二,你覺得有沒有必要解決掉?”
“區區小人物,随你。”陳萍萍不想在這種人身上費神。
“好,那我先按兵不動。”李瑤兮知道在陰謀這些事上,她應該多多請教陳萍萍這位高手。
陳萍萍與李瑤兮相對時總是溫和的,是矣她其實沒怎麼見過對方真正陰狠的一面。
“我這次怎麼樣?”李瑤兮得意地問道,驕傲地等待着陳萍萍的誇獎。
平心而論,李瑤兮覺得她自入京以來的這第一份作品,挺不錯。
哪知陳萍萍不客氣地給她澆了一盆冷水:“站在你的位置上,即便讓園子裡的狸奴抱上公堂,恐怕結果還是一樣。”
言下之意,就是以李瑤兮這方的原有條件,赢下官司如囊中取物。
本來沾沾自喜的李瑤兮一個激靈,才醒悟她除了煽動輿論,好像還真沒有做出什麼實事來,不由有些沮喪。
“不過你用不着灰心,”陳萍萍對李瑤兮與對範閑截然不同。對範閑是直接罵得狗血淋頭,對李瑤兮則是鼓勵居多。“能想到利用百姓的舌頭,已經足夠了。”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屋中坐下,下人們一道一道地将菜肴端上。
陳萍萍用茶潤了喉嚨,道:“後廚不知你來,做的都是些清淡的,你隻管去添個菜。”
他這麼一說,李瑤兮才感覺餓了。她仔細一想,要求道:“我想吃水煮肉片,放好多辣椒的那種!”
……
半晌,陳萍萍看着那盤水煮肉片裡滿滿的鮮紅辣椒陷入深思。
———難道最近辣椒開始不要錢了?
李瑤兮就着白米飯大快朵頤。這水煮肉湯汁紅亮,肉片滑嫩,麻辣鮮香,下飯吃再适合不過。
李瑤兮拈去粘在嘴角的一粒白米飯,用帕子抹抹嘴,問道:“我最近在想啊,該用什麼法子騙一下慶帝呢?”
陳萍萍敲着輪椅扶手,道:“你就不能高高挂起?”
“不行,我想起他能舒服地坐着龍椅就不爽。”李瑤兮道。
此時正被李瑤兮念叨的慶帝在含光殿陪太後聽戲。雖然這位陛下無論對妻子還是對兒子都沒有盡到職責,對他的生身母親卻是孝順有佳,引得天下稱頌。
太後上了年紀,宮裡又寂寞。除了洪公公外,太監宮女們懼怕這位皇宮裡最尊貴的老婦人,連擡眼看她都不敢,更别提陪她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