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頭裡,皇宮最喜慶也最有人氣兒的日子就是除夕。從半個月之前開始,宮裡就總能看見宮女們踩着個木凳子貼福字、挂燈籠。那些宮女們都是才進宮沒兩年的,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最是活潑好動。可奈何旁邊有嬷嬷監管着,也無人敢玩鬧,甚至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于是就形成了廊下長長一排人連點聲音都沒有地挂燈籠的情景。
相比之下,落花别院就熱鬧得多。李瑤兮早就和陳萍萍說好了今年在落花别院過年,朱黎和李存晏夫婦也想趁機和女兒團聚,再加上白念鸾同樣要來過除夕,都不用人張羅,落花别院裡的五人就不約而同地開始布置起來了。
陳萍萍早派人送來了紅紙和金銀箔,還有足足二十餘盞吉祥燈,白念鸾則送了幾盆茶花、臘梅、水仙等冬日開的花卉。可能覺得李瑤兮幹事不利索,她還專程過來幫着她裝點布置。
結果說巧不巧地撞上了陳萍萍。
馬上過年,還是和李瑤兮一起過年,白念鸾原本挺高興。等一見陳萍萍,她先是眉梢微挑,然後那兩道英氣十足的眉毛就耷拉下去了。
一句話沒有,白念鸾從輪椅旁邊繞開。
李瑤兮從屋裡跑出來了。見是陳萍萍,眼睛裡都是晶亮晶亮的
“萍萍,你怎麼來啦?也不跟我打聲招呼……”
白念鸾狀若未聞。
李瑤兮又招呼白念鸾:“導演别走嘛,快幫我把那燈都挂上!玻璃彩穗的,漂亮!”
她親親熱熱地攬過白念鸾的肩。
白念鸾遲疑着握住她的一隻手。
暖的。
李瑤兮穿着櫻紫色掐金彩繡羅裙,鬓上隻簪白念鸾所贈的魏紫鑲珠步搖。嫣紫色的千瓣牡丹做得如真花一般,與衣衫很是相配。
白念鸾心下像是稍受了撫慰,在陳萍萍面前對李瑤兮道:“送你這麼長時間,你這還是頭一次戴。”
李瑤兮撇嘴:“這樣式雖是我喜歡的,可顔色有點老氣了,不夠鮮亮。”
她話鋒一轉:“但這是你的禮物,所以……”她頑皮地笑着,似乎很享受讓白念鸾心情大起大落的過程。
可殊不知白念鸾并不因她說步搖顔色老氣就不高興。相反,她心裡有一種奇怪的快感。
陳萍萍無法站立,所以幫不上忙,隻能在底下看着李瑤兮和白念鸾忙活。
但他也并非完全沒出力。除夕當天來落花别院的人太多,李瑤兮又是一等一的懶,估計會被難倒在年夜飯這關上。陳萍萍便從陳園調了兩個廚子過來,專門負責除夕夜的飲食。
李瑤兮很感激他這樣的安排。如果還要算上影子的話,就一共有十張嘴要吃飯,她還真不一定做得出來那麼多菜。
除夕當天的白天裡,李瑤兮身為聖女,還要參加大大小小的祭祀和祝禱儀式。等這些事都弄完後,已經耗到中午了。
這還沒完。簡單吃完飯後,李瑤兮還需要進宮,去各位娘娘的宮裡走一趟。也幸虧慶帝不是個好色之徒,育有子嗣和身居高位的并不多,一共才那麼四五位而已。
甯才人和宜貴嫔都屬于親切而沒有貴人做派的,很是熱情地拉着李瑤兮說了會兒話,告别時還送上了好幾樣禮物;淑貴妃的性子就是文靜淡然的,沒有召見李瑤兮太久,隻是略提了兩句二皇子,還贈了李瑤兮幾本古籍為禮。
秦皇後是這幾位娘娘裡李瑤兮最不喜的。原因無他,就是因為對方太愛端着國母的架子了。表面上雍容和藹地微笑着,嘴裡說出來的可都是實打實的官話。
這感覺就好像元春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省親,結果當爹的還一口一個“臣”,聽着好生别扭。
最後李瑤兮幾乎是逃也似地離宮的。
落花别院裡,從陳園被調過來的下人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他們的工作。李瑤兮四處巡視了一圈,最後挑開簾子進了廚房。
案闆上堆着滿滿的食材。生雞、牛肉、琵琶蝦、鴨子、鮮魚、火腿、莴筍、白菜、豆苗、蘆筍……都不是太珍貴的東西,可這麼擺在一起,足顯得滿滿當當。
陳園來的兩個廚子,一個姓張一個姓郭,都是十來歲就入了這行的,手藝絕佳。此時張師傅正炒着一道李瑤兮點名要吃的響油鳝糊。金黃色的熱油中泛起濃郁的魚香,蒜末和姜絲随着那鳝段在油鍋裡滋啦滋啦地蹦哒,油星子就和魚香一起濺了上來。
另一邊郭師傅拿了長柄勺攪和着鍋裡咕嘟咕嘟冒泡的高湯。雞架和豬棒骨吊出來的湯,加入生姜與料酒熬制,再下進去洗淨的鴨子與火腿一同炖煮,分外鮮美。
李瑤兮中午沒太吃飽,這會有些餓,便偷偷從廚房順了兩塊臘肉走。剛把臘肉嚼完墊了墊肚子,朱黎和李存晏就到了。要說也巧,前腳二人剛來,後腳白念鸾也恰好過來。
白念鸾和朱黎是舊相識了。二人雖在對角色見解上有無法消除的沖突,可私下卻還算和睦,也都深敬彼此的成就。這裡白念鸾上去沖着朱黎點點頭,有點拘謹地按規矩叫了聲“朱教授”。
朱黎無奈:“你還是對除了阿瑤外的所有人都那麼疏遠。”
白念鸾欲言時,許寒歸就說戲班子上門來了,給了白念鸾閉嘴的機會。
李瑤兮很喜歡熱鬧,又從沒真的聽過戲班子唱戲。如今在京都有這個條件,當然要體驗一下。不過為了不耽誤人家回去過除夕,李瑤兮特意把時間挑在了下午。
後園搭起了臨時的戲台子。其實李瑤兮很想讓那戲班子進屋唱,奈何落花别院雖然不小,屋裡頭也沒有那麼大的地方再建一個台子,最終這個主意隻得作罷。
本在屋内避寒的陳萍萍此時也出了屋,影子早不知又躲到了哪裡,但總之一直沒離開陳萍萍就是了。落花别院的四位下屬聽說要唱戲了,有三位都放下手中的活計就來了。當然,最終四個人全到了———許寒歸是被剩下三人一齊拉過來的。
至此,李瑤兮、陳萍萍、白念鸾、朱黎、李存晏、影子、無羁、無痕、許寒歸、無染,共十個人,整整齊齊地聚在了落花别院。
中國古代的那些傳統戲目在慶國都是沒有的,可是套路還是那些個才子佳人的套路,不過是帶着丫鬟偷偷溜出去的閨閣小姐換了個名,落魄的窮書生改了個姓。這麼個喜慶的日子口,戲班子自然不會去唱那些悲傷凄美的戲文,而是挑了或熱鬧或打诨的唱。
誰知唱了幾出後,就被朱黎叫停。
朱黎在李瑤兮耳邊說了幾句,李瑤兮跑過去對那班主道:“總唱這些喧鬧的,聽着心裡煩亂。不如您再讓他們作一兩出,不拘什麼内容,隻要别太吵就行。”
班主連連應下,叫了幾個方才沒上場的,就張羅着開演。
這出戲名為《替鳳》,講的是皇帝的愛妃溫貴妃不幸病逝後,與其容貌肖似的妹妹溫畫屏為家族利益入宮接替其貴妃位置的故事。
那扮演溫畫屏的小旦,穿光豔如流金的雲肩和裙襖,頭面是一套八尾鳳钗,那柔軟無骨的蘭花手,拈着彩娟扇子,開口唱着:
“昨夜玉鏡今又升……奴隻羨,玉鏡不谙離愁苦,道仙娥難逢……”
那小旦嗓音哀戚婉轉,直叫人雌雄莫辨。李瑤兮着意看去,隻見粉墨濃妝下是纖柔圓融的輪廓,清俊無雙的眉,多情的桃花眼……好一個絕色美人!
李瑤兮吸溜兩下子口水,又向身邊掃去。李存晏是搞藝術的,也懂得欣賞藝術,此刻雙眉正擰巴着,手指打着節拍。李瑤兮毫不懷疑,如果此刻給她老爹一個本子,對方能記上幾大頁的筆記外加上聽後感。
李瑤兮憋着笑把目光移至朱黎身上,卻發現她正全神貫注地盯着那唱溫畫屏的小旦看,神色不辨悲喜;在她身後坐着的白念鸾看了一眼朱黎,然後繼續看戲。
沒想到又唱了幾句之後,朱黎再次輕輕一擡手,示意上面停下。
班主眼睛尖,連忙在台側偷偷給台上比劃了個手勢。
頓時,樂聲皆停。
隻一人除外。
那小旦仿佛沒有看見一樣,依舊心無旁骛地從容唱着:
“爹娘吓———你道是寒鴉替了鳳,圓個富貴榮華朱绮夢。又怎知宮門如海深,金磚漫地冷?”
班主急得汗都出來了。哭喪着臉,拳頭懊惱地砸進手心裡,腿都開始打哆嗦。
誰不知他們梨園行的是下九流啊?混好了能成個角兒,可實質上還是高門大戶的玩物。要是惹他們不高興了,生殺予奪,隻是一句話的事。
朱黎的嘴角緩緩漫上了意味深長的笑意,輕微點了點頭。
終于挨到唱完,班主立刻往朱黎跟前一跪,顫抖道:“這個叫蘭官的小子是我們那兒的門面,平時犟一點……您高擡貴手,小的回去一定好好處置他!”說着,就搶先在自己臉上噼噼啪啪地甩了好幾個巴掌。
朱黎望着他,一個卑賤的小人物……
她嫌他礙眼,道:“你先一邊去,讓那個蘭官過來和我說。”
“哎,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