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剛才的疑惑記在了心裡,決定以後再和白念鸾一起探讨。
屋内,陳萍萍不知何時自己起身靠在了塌上。
在嘗試坐起的過程中,他在不經意間又一次牽動了傷口。此時繃帶處的紅色愈發顯眼,像早春裡細小的溪流般逐漸淌出。
然而他不管不顧,隻是漠然地盯着身下的被褥,直到漠然變成麻木,麻木變成空洞,空洞又驟然化作悲痛,伴随着淚水迸發而出。
陳萍萍的哭總是無聲的。
他的指甲狠狠嵌入手心裡,身子顫顫巍巍地顫栗着,拼力想将已經湧上眼底的眼淚收回,可惜無濟于事。
最終,他像是認命了一般,單薄的身體向後仰去,碰在了身後冰冷的牆壁上,頹然地身體的全部重量倚在了上面。
啪嗒……啪嗒……
幾顆淚珠砸在了被褥上,緩緩向四周暈開。
陳萍萍以手捂唇,壓下了嗚咽之聲,任憑溫熱的淚肆無忌憚地淌下,順着他青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洇濕了他的前襟,身子顫抖得猶如瑟瑟秋葉。
好似一個迷路的孩子。
夜風從窗棂間漏進了些許,吹起了他淩亂的發絲。這驟然漫入屋内的涼意激得陳萍萍忍不住悶咳了數聲,索性再度躺回了枕上。
他蜷縮在厚重的被子裡,雙眼盯着窗外欲要破曉的天。
桌上一燈如豆,那蠟燭燃了許久,此時已将要燃盡了。那一點灰敗萎靡的燭芯歪斜在那裡,尚且沾着先前還未褪去的餘溫。
這一夜,陳萍萍孤枕難眠。
每每當他嘗試着閉上眼睛尋得些許睡意,羽塵臨終前滿是血痕的面容就如同一場夢魇般浮現出來,讓他始終不得安枕。
陳萍萍曾經體會過這種折磨。當年太平别院的一場大火燒毀了半座院落,也吞沒了葉輕眉年輕的容顔。
那一夜,他也是這般度過。
既然睡不着,陳萍萍也沒有再作努力。他睜着雙眼躺在塌上,試圖熬過這漫漫長夜。
明明馬上就是黎明了,可為什麼還是這麼暗,暗得他都要看不清了。
正當他一個人在塌上輾轉反側之時,李瑤兮進屋了。
“不睡一會麼?”她抓住他浮着一層冷汗的手,問道。
陳萍萍搖頭。
“左右也睡不着,何必費這個工夫。”
李瑤兮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死氣沉沉的意味。
不過一夜之間,眼前的人就仿佛老了許多,身周都萦繞着灰敗的氣息。
“你若得空,就陪我說說話吧。”陳萍萍淡淡道。
李瑤兮乖巧地點頭。
“傷口還疼不疼?”見他眉心微蹙,她慌忙問道。
“還好。”陳萍萍短暫地閉上眼歇了歇,道。
“慣會騙人!”李瑤兮捂着他因疼痛而顫抖的手,鼻子一酸,嘟囔道。
陳萍萍望着她霧蒙蒙的杏眼,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吃力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道:“别哭,該不好看了……”
李瑤兮破涕為笑,狠狠抹了兩把眼睛,氣鼓鼓地瞪他一眼,說:“你敢嫌棄我試試!”
其實她的五官中最為出色的就是一雙深琥珀色的杏眸,明亮如星辰,即使兇巴巴地瞪着也不顯淩厲,反而十分可愛。
“好,不嫌棄你……”陳萍萍的意識有些模糊,低聲喃喃道。
李瑤兮見他的眼睛半阖着,不放心地在他的額頭上摸了一把,果然已經一片滾燙。
“你發燒了!”她驚呼一聲,連忙想出去打些涼水進來。
“不必了。”陳萍萍出言阻止道。“我外袍袖口裡有幾丸藥,你為我拿來就是。”
李瑤兮急忙去翻他的外袍,果然從裡面翻出一個小荷包來。
“用不用我到城裡找大夫來?”李瑤兮急得兩腮微紅,問道。
不過話一出口她就明白自己算是問了句廢話。上次在杭州時他尚不願請醫者來,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原因有很多。他不會希望自己的身份這樣突兀地暴露在人們面前,更不願讓自己最為孱弱的一面落入世人眼底。
陳萍萍撥開散亂的頭發,從荷包裡翻出藥來就着水服了,依舊波瀾不驚地道:“你去自己屋裡睡吧,把影子叫進來就行。”
他蒼白的臉隐隐透着青色,氣息紊亂而淺薄,語氣平靜卻不容置喙。
李瑤兮将他冰冷的雙手放在她胸前暖着,急道:“我才不依,他都不會照顧你!”
她的胸膛是溫熱的,溫度隔着一層布料傳到陳萍萍手上,令他一時舍不得将手抽出來。
陳萍萍微微定了定神,忍下傷處的一陣疼痛,道:“你先出去,我有些累了。”
聽到他說累,李瑤兮立馬連語氣都放柔了。
“好好,那我抱着你睡一會兒,行不行?”
陳萍萍欲要拒絕,可額頭上一波又一波的熱浪吞噬着他的意識,讓他的頭腦開始混沌不清。
他胡亂地點了點頭———他已經沒有氣力再去想旁的了。
倚在李瑤兮暖融融的懷抱裡,陳萍萍閉着眼,放任身上喧嚣着的痛楚和冷意如潮水般漫延着。
和失去至親的悲痛比起來,這點疼痛根本算不得什麼。
李瑤兮的一隻柔荑緩緩在他的胸口處撫摸着,平穩着他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她知道陳萍萍心裡的結,卻不知如何将其撫平。
半晌後,她試探着輕聲道:“你是不是還在想羽塵啊?”
見陳萍萍不回話,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天快亮了,可星星還在呢……”她望着暗紫色的天邊垂着的幾顆忽明忽暗的星星,說道。“聽說,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咱們一擡頭,就可以望見他們啦。”
陳萍萍撐開沉重的眼皮,果真看見重重疊疊的樹影上方,數顆黯淡的星子低垂着,安靜地等待着黑暗的褪去。
“你放心好啦,他們肯定都在天上,看着我們說悄悄話呢!”李瑤兮信誓旦旦地補充道。“其實變成星星也挺好的,至少比在人間受苦強多啦。”
陳萍萍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以後咱們倆一起當星星,好不好?”李瑤兮睜着大而亮的眼睛,側頭問道。“然後等再過好多好多好多年,我們也許會重新踏入輪回,然後再經曆好多好多好多年……”她不知疲倦地念叨着,語氣就像是在規劃一次旅行一樣稀松平常。
“你說……人還會有來世麼?”李瑤兮癡癡地盯着天際的啟明星,問道。
“鬼神之事,你我如何能知道。”陳萍萍說道。
“那你信麼?”李瑤兮認真道。
陳萍萍泛白的薄唇微微張了一下。就在方才那一瞬,他本想脫口而出“不信”。
鑒察院上下都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他也向來對神佛一事不屑,認為不過是無稽之談,作不得數的。
不過瞬間的愣神竟被李瑤兮瞧出了端倪。她了然地歎氣,然後略帶憂傷地道:“懂了,以前不信,是吧?”
隻是在經曆了親人的離去後,心底那一點最美好的期盼還在,并且因為無處可去,隻得依附于荒唐言、荒唐事。
“其實我從前也不信。”她喃喃說了一句。“算了,睡吧。”
陳萍萍在枕畔默默聽着身旁小姑娘的言語,竟感覺心中一直堵着的石頭沒那麼重了。
因着他身上有傷,李瑤兮并未将他攬得太緊,隻是松松地擁着罷了。可她的懷抱依舊很暖很暖,就像數九寒天裡身邊突然多了個散着暖意的手爐,溫得陳萍萍覺着骨髓裡的寒冷都不那麼刺骨了。
當陳萍萍淺薄的呼吸變得均勻,半張着的眼皮也終于閉上後,李瑤兮才放下心來。
什麼變星星,什麼鬼神。
她原本沒想過的。
直到來到慶國,直到她誤打誤撞地遇上了那個女子。
而其中,又不知藏有多少蹊跷。
望着枕側沉睡的愛人,李瑤兮的眼神漸趨溫柔。
幸好,還有陳萍萍在她身邊。
因為有彼此,所以不會再害怕漫漫長夜。
淺粉色的朝霞撕裂了深紫色的天,星辰終于徹底隐沒了。
東方開始泛起魚肚白,不多時又立刻被绯紅的朝晖鋪天蓋地地暈染,像是上好的宣紙上被潑上了厚重的顔料,又被刷子四散抹開。
李瑤兮輕輕擁着陳萍萍,隔着搖曳的枝桠,望着黎明時的第一縷光。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