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一上房内,燈火徹亮。
明亮而溫暖的燭火輕輕跳動着,卻趕不走李瑤兮内心深處的寒意。
此時天未破曉,他們一行人的身份又太過特殊,自然不好去城内尋來醫者為陳萍萍看診。
李瑤兮不通醫術,鑒察院的下屬們也沒一個是行醫的料。一衆人手足無措地面面相觑了片刻後,還是決定讓影子上陣。
房内,平日裡遇事波瀾不驚的影子難得微微慌了神。平生殺人見血無數回的他,此刻望着陳萍萍被血染紅的半邊衣裳,一向平穩的手不禁輕輕一顫。
箭镞埋得極深。影子蹲在塌前小心翼翼地忙活了将近半個時辰,才終于完成了包紮。
将箭镞自陳萍萍肩頭拔出的刹那,處在昏睡中的他身子驟然一抖,泛青的雙唇間溢出一絲微弱的輕吟。
影子與李瑤兮心中皆是一痛。斷腿之痛再加上半生的病痛纏綿,眼前這倔強而傲然的人又何曾吭過一聲?
沒有人看到,黑色面具下,影子已是悄然紅了眼眶。
直到影子自塌前站起身來,因害怕影響到他而始終大氣不敢出的李瑤兮和老仆人才微微松了口氣。
陳萍萍的雙目依然緊閉着,兩頰的潮紅襯着他毫無血色的面容和因痛楚緊蹙的眉頭,宛如一個單薄得随時會被風吹起的紙人。
李瑤兮的睫毛忽閃了幾下,然後忽然發現影子正盯着她看。
她努力扯出一抹平日裡沒心沒肺的笑容,道:“看我幹嘛?臉上有花啊?”
微紅的眼眶和甜美靈動的笑容,在此刻顯得格外違和。
影子默默别過頭,沒有搭理她。
“羽塵……”李瑤兮躊躇着發問道。
一直保持着冰塊臉的影子終于有了情緒的起伏變化。
“是全屍。”
李瑤兮垂下眼睫,低低說道:
“知道了。”
人有悲歡離合。隻是在這世上,離别總是比想象中來得快些。
陳萍萍一生都在經曆離别,然而她李瑤兮又何嘗不是這樣?
今天是羽塵,那明天、後天呢?
六年後,當初秋的第二場雨落下時,是否又将是天人永隔一場?
終是不願再想。她伸手撥開陳萍萍黏在額前的幾縷發絲,手指觸到的卻是冰涼粘膩的冷汗。
細細将冷汗擦拭幹淨後,李瑤兮躬身、俯首,小雞啄米般地在對方血色盡失的唇上落下了一個輕吻。
“你啊,怎麼就不能對自己,哪怕好一點點啊!”
陳萍萍在混亂不安的夢裡仿佛又回到了三十餘年前的陳家村。
楊樹下,綠蔭裡,姐姐稍顯調皮地略略歪着頭,笑着伸出手招呼着他。
然而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就如玻璃般碎裂開來,不知從何處席卷而至的熊熊火光燎着青綠的樹葉,吞噬了樹下站着的人影。
透過滿目焦黑色的煙塵與火星,陳萍萍再次看見了那柄長劍,自天外飛身而至,刺穿了那人的身體。
夢境徹底破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虛無。
陳萍萍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如秋風掃落葉般向下無力地墜去。他試圖環顧四周,可眼前卻愈來愈黑,直到他完全被吞噬在暗無邊際的虛空之中。
意識浮沉間,他像是茫茫汪洋中的溺水者,好不容易拼盡殘存的力氣摸到了一塊木闆,轉瞬間又被洶湧的海浪拍碎,連木屑都消逝在無邊無際的海水中。
半生為形困,如今碧落黃泉,隻影何所依?
亦真亦假的夢境褪去,陳萍萍的的睫毛輕顫,右手無意識地微微伸出,像是想握住些什麼。
李瑤兮一怔,然後立刻輕輕将他的手包在了自己的手掌裡。
“是做噩夢了麼?”
十指相扣,她像是哄孩子般地不厭其煩地柔聲低語着。
“不怕,往後都有我在。”
直到陳萍萍安穩地睡去,緊蹙的眉終于舒展了幾分,李瑤兮才轉了轉酸痛的脖子,輕聲喚來了守在屋外的老仆人,問道:“原本打算什麼時候回京?”
“明日午時動身。”老仆人眼眉低垂,答道。
他親眼瞧着李瑤兮陪了陳萍萍這半年,期間無一日不是關心有佳。再加上陳萍萍也對她極是喜歡,他心裡已經認定了李瑤兮當女主子。
“院長傷成這樣,還是再緩幾日為妙。”李瑤兮深深吸氣,道。“三日之後再回京,麻煩您告知鑒察院一聲了。”
老仆人深深一作揖,鄭重道:“謹遵小姐之命。”
他在心裡感慨着,李瑤兮姑娘與陳院長整日待在一處,果然連氣勢都足了許多。雖然年紀尚輕,可發号施令時卻威懾力十足,令人不禁生出想要臣服跪拜的沖動。
他不知道的是,李瑤兮能有今日這般氣勢,都是跟着白念鸾耳濡目染來的。
老仆人離開後,陳萍萍竟緩緩睜開了眼。
李瑤兮一回身就看見陳萍萍含笑盯着自己,雖然氣色虛弱,卻仍然盡力勾着嘴角。
“卧———”她抿了抿嘴,忍住了馬上要破口而出的髒話,吃驚道:“你什麼時候醒的?”
“方才不是威風得很麼?”陳萍萍聲音沙啞,神情疲憊中又帶着調侃,道。
李瑤兮将早已預備好的溫水端來,喂他喝了半碗。見陳萍萍欲起身下榻,連忙一手按住他,急道:“诶诶,你給本姑娘好好躺着!”
她放下碗,卻見陳萍萍左肩處的繃帶上,又是一抹鮮紅緩緩滲出。
她剛欲喚影子來為他包紮,陳萍萍就拽住了她的裙擺。
他的左臂此時使不上力氣,隻要李瑤兮輕輕一掙,她就能起身離開。
隻是看着陳萍萍憔悴異常的面容,她又無論如何都不認拂了他的意願。
“好,不去。”李瑤兮溫聲安慰道,方才的氣焰消失得一幹二淨。
陳萍萍卻依然沒有松手。
他狀作無事地笑了笑,卻蓦然感到眼前有些模糊,連帶着眼前的燭火都隐隐綽綽起來。
眼眶中的酸澀迫使他眨了眨眼睛,将一滴淚逼出了眼底。
陳萍萍不動聲色地深深呼吸了兩下,任由那已有多年不曾體會到的酸楚感在自己的鼻腔内肆虐。此時他尚抱有一絲僥幸———也許那滴淚并未被李瑤兮瞥見。
他從未像此刻般痛恨着自己。恨自己面對生離死别時的脆弱,恨他在李瑤兮面前無法持續下去的僞裝。
陳萍萍實在是精疲力竭了。他幽幽地閉上雙眼,然後便感到塌邊女子用手指輕輕為他拭去了淚。
陳萍萍認命般地躺在枕頭上,靜靜等待着李瑤兮開口。
出乎意料地,在黑暗中靜待許久後,他都沒有聽見少女的聲音。這種無言的寂靜反而叫他安心。
他能感受到李瑤兮溫暖的氣息。那個少女身上獨有的花香是他所熟悉的。無數個陽光正好的午後,批閱了一上午公文的他稍有倦意,便蜷縮在書房内的小塌上小憩。往往李瑤兮便是在難得的安詳時光裡熟稔地翻窗而入,然後靜靜蹲在他身旁,為他遮擋着窗外的日光。
小姑娘大約是沐浴方畢,身上尚沾染着她口中名為沐浴露的東西的香氣。玫瑰的馥郁若有若無地萦繞在鼻尖,甚是好聞。
漸漸地,他習慣了有她陪在身旁,似乎她命中注定要與他糾纏不清一般。
陳萍萍感受着李瑤兮溫熱的唇瓣吻過他的眉梢———溫暖得好似很多很多年前來自姐姐的擁抱。
李瑤兮望着陳萍萍不住輕顫着的睫毛,知道羽塵這個結在他心中還是難以解開。
于是她直起腰來,像是征詢對方意見般問道:“我去外面幫齊叔收拾東西,你好好歇着。”
沉默。
李瑤兮在心中歎了口氣,然後盡量無聲地走出了屋。
“他還好吧。”
影子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留他一個人在屋裡了,”李瑤兮歎道,“讓他好好哭一哭,總比憋在心裡強。”
影子難得地點點頭,認可了她的觀點。
“你之前知道陳萍萍還有姐姐嗎?”李瑤兮若有所思地問道。
影子搖頭。
“唉,我在神廟的小本本裡都沒看見過她的名字。”李瑤兮滄桑地長歎一聲。“這不合理啊。”
會不會是因為她的出現,使劇情走向有了變化?
她想改變陳萍萍的結局不假,可是這個改變不包括反向的啊……
蝴蝶效應?
還是說羽塵的結局在自己到來之前就已經注定了,自己隻不過是個旁觀者?
李瑤兮撓了撓頭,感覺這個世界好像卡bu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