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瑤兮酒量不算太好,卻又偏喜歡沒事飲上幾盅佳釀。此時她于不知不覺中喝了數杯,醉意流露,雙頰泛上幾分好看的绯紅,笑意沉醉如一抹迷蒙的春色。
“少喝點。”一直沉吟望着長街的陳萍萍開口道。“你若是醉了,我可不負責把你擡回去。”
李瑤兮攏了攏半散于腰際的頭發,輕輕瞪了他一眼,頰畔紅暈似流霞映波一般,嗔道:“就算醉了本姑娘也不用你擡!”
明月昭昭,将整個杭州城都籠在了淡淡月華之中。這酒樓與不遠處的樓上樓遙遙相對,是城内最高的兩處所在。此時天上點綴着幾顆明亮的星子,像是給這兩座高樓灑上了點點碎銀。初夏溫柔的夜風徐徐拂在臉上,有種酥麻的癢。
“冷不冷?”李瑤兮一手支着下颌,偏着頭對陳萍萍嘟囔着。
雖然已經入夏,可夜風也總是有些涼的。
陳萍萍搖了搖頭。他雖是畏冷,卻也沒有那樣金貴。不同于李瑤兮臉上淡淡的绯紅,他的臉色還是一如既往地蒼白,無端透着幾分凄美。
許是李瑤兮的錯覺吧,她總是覺得陳萍萍骨子裡镌刻着一種凄美,以及那種冷隽寒傲和倔強的狠勁兒。那是一種固執的堅守,一種不肯彎腰的傲骨與堅持,而不僅僅是浮于表面的運籌帷幄和雲淡風輕。
李瑤兮輕輕咧開嘴笑了笑,身子前傾,隔着桌子捏了捏陳萍萍的臉頰,迷戀地道:“萍萍,你年輕的時候肯定特好看……”
“阿瑤,你的酒量還真是不行。”
沒有女人在陳萍萍面前喝醉過。陳園的姑娘們不怕他,可都深知他不能飲酒,所以每每到了年關時節都是自己找個地方淺酌幾杯,再如閨中密友般玩些遊戲取樂。
所以此刻陳萍萍望着眼前喝得半醉的小姑娘,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當年有沒有女孩子追求過你啊……本姑娘倒要看看我的情敵有多少……”
“阿瑤,矜持行不行?”陳萍萍壓低聲音,無奈地說道。
他感覺自己現在被這個嬌嫩明媚的小姑娘壓得死死的,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事實上,他的心防已經有了一絲松動。
好在李瑤兮也是将醉未醉,并沒有再做出什麼放肆的舉動。她隻是又飲下了最後一杯酒,然後總結似地說了一句有些古怪的話:“我呢,就随便追着試試,萬一追上了呢?”
陳萍萍一愣,不過他甯願不去作他想。他是要下地獄的人,李瑤兮注定不能與他同路。
可是他并不有力的心跳聲卻微微亂了節拍,仿佛在做一個小小的抗争。
走出酒樓時天已完全黑了,可月色還是如方才般極其明亮的。杭州城的夜晚是遠不如京都熱鬧和繁華的,百姓們居住的街道基本上是靜悄悄的,隻有幾個吃過晚飯乘着月色出來玩耍的孩童在街上追逐着。
相形之下,城中心的夜市倒是熱鬧得多。還沒有到深夜,那些賣宵夜的攤子還沒有出攤,賣各類小玩意兒的商販倒是有很多。
杭州一帶富庶的鹽商不少,所以每至晚間,總會有幾個衣着光鮮的富家公子哥在城裡飲酒作樂,宿醉不歸,故而有的小商販甯願晚上出攤碰碰運氣,沒準還能有哪家的纨绔心情一好,多買些東西回去。
滿街盡是風光旖旎。李瑤兮不再走在陳萍萍後面推着輪椅,而是牽過他的一隻手,并肩同行着。
能夠比肩而行,已經很好了。
行至一家古玩鋪子,李瑤兮随手拿起一塊玉玦看了看,然後在老闆殷勤的眼神的注視下輕輕柔柔地說了一句:“這是假玉。”
然後,她趕在老闆大發雷霆之前,輕巧地閃身逃離了店鋪。
目睹全過程的陳萍萍隻得命老仆人趕忙推着自己的輪椅跟上,對李瑤兮說道:“也不怕惹出風波。”
李瑤兮的面上帶着顧盼流輝的笑意,咯咯笑出聲來,俏然道:“不打緊,反正本姑娘跑得快。”她輕笑說道:“論鑒寶這方面,本姑娘可是專家!他那玉玦一看便是假貨,值不了幾個錢。”
她微微揚頭,拽着陳萍萍的袖子,指着旁邊一家賣玉器的攤子道:“這還算是正品。”
她拿起一個溫潤小巧的玉葫蘆仔細看了看,又輕輕放下,假裝惋惜地歎氣道:“可惜這種玉葫蘆……本姑娘已經無恥地低價收購好幾個了,哈哈哈哈哈!”
她心情愉悅地将手上拎着的一包糕點向旁邊一遞,然後喊道:“影子大哥,幫本姑娘拿一下!”
本來沉默地隐在暗處當背景闆的影子有些不悅地冷哼了一聲,卻還是一把拿過了包裹。
李瑤兮忙不疊地出聲嚷道:“哎哎你小心點拿!那可是本姑娘買的紅豆芙蓉糕,很容易碎的!”
影子無奈,隻得有模有樣地在手裡拎好,這才消失在李瑤兮的視野裡。
李瑤兮今夜的心情極好。她眉飛色舞地拉着陳萍萍四處閑逛着,一雙靈動的眸子裡神采奕奕,時不時開懷地笑着,如銀鈴般清脆婉轉。
陳萍萍對街上這些小玩意并不感興趣,可是看到李瑤兮高興,他的心情也不錯。
李瑤兮的聲音帶了三四分的醉意,較之平時有些軟綿綿的,說道:“你以後也多出來玩玩,别整天窩在京都裡……那樣的人生多沒意思。”
“那得看範閑那小子什麼時候能接我的班。”陳萍萍心中有暖意彌漫上來,溫聲答道。
有夜風灌入他的喉嚨,他不禁低頭輕咳了兩聲,一時間氣息有些不暢。
可是他的唇邊卻逐漸綻開一個笑意,有些好笑地想着,若是此刻費介跟着自己,是不是又要氣得吹胡子瞪眼了。
這些年來,仿佛自己的身體一有什麼問題,那個老毒物就總是大驚小怪的、咋咋呼呼的,一點也不像二十多年前那樣。
那時他的腿還好好的。
李瑤兮輕咬了一下嘴唇,然後毫不猶豫地開始為對方拍背順氣,嘴上卻還不忘唠叨道:“等着吧,等費介來了,我可得和他說說多給你調理調理。”
好不容易咳嗽好了些,陳萍萍擺手笑道:“不妨事,不過是咳了兩聲罷了。”
身後,老仆人的輕輕抿了抿幹澀的嘴唇,有些擔心地提議道:“老爺,要不還是早點回去吧。”
陳萍萍擺了擺手,道:“不急,天時尚早。”
老仆人急得差點想跺腳,心說這還算天時尚早?趕明兒要是您身體再出了問題,那費老不是第一個就得把我宰了?
可李瑤兮卻主動說道:“萍萍,還是回吧,我……我其實也玩夠了。”
見陳萍萍有些猶豫,她連忙道:“真的真的,要是再待一會兒,沒準真的需要你把我擡回去……”
陳萍萍失笑,望着李瑤兮亮晶晶的雙眼,也知道這小姑娘是拐着彎心疼他,隻得道:“既然你累了,那就回吧。”
李瑤兮面上含着輕松愉悅的微笑,輕聲應道:“好,回去。”
兩人上了馬車,前面趕車的仍然是老仆人。
在外面玩了一整天,陳萍萍的精神已然有些萎頓,疲倦地阖着眼睛,似乎下一秒就要靠在輪椅中睡去一般。
李瑤兮為他将毯子蓋好,順手揉了一把他的頭發,道:“困了就睡會兒。”
陳萍萍半睜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然後再次一臉倦容地合上了雙眼。
李瑤兮還生怕陳萍萍睡得不舒服,又在他腰後墊了個軟和的靠枕,這才任由他沉沉睡着。
田間有蛐蛐兒此起彼伏地鳴唱着,聽得人心中一片清爽安适。可陳萍萍在睡夢中仍是輕鎖着眉頭的,仿佛即便在夢境中依然在細細思索着,籌劃着什麼,不得片刻的休息。
已經接近十五了,天上的一輪明月玉盤一般,月晖一股腦地傾瀉下來,似乎将他們身後這座城籠進了一個溫柔鄉。
李瑤兮是喜歡賞月的。
但今日她卻微微一笑,看也沒有看夜空中那明鏡般的月亮一眼,而是又将車簾攏得緊了些,仿佛不想讓那如水月華擾了身邊人的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