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隻将這心思抛于腦後了。
已是夏初時節，道旁樹梢間偶有稀疏的蟬鳴，殘花滿地，樹上綠葉成蔭，密密實實地将金绯色的陽光擋住了些許，讓過路的遊客緊趕着到那綠蔭下乘涼歇腳，再扇扇自己題着詩詞字畫的折扇。幾樹火紅的鳳凰花似乎在一夜之間就競相綻放了，如滿枝熾烈的火焰般在微風中輕搖着。
盛世的杭州西湖之畔，自然是人山人海，無上繁華的，白日裡更是如此。
李瑤兮興沖沖地從馬車上下來，待将陳萍萍的輪椅也抱下來後，眉眼彎彎地說道：“哦，我親愛的萍萍，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逛街了呢！”
陳萍萍今日沒有穿鑒察院院長的黑色官服，隻是随意穿了件樣式極為尋常的衣裳，混在人群中倒沒有那麼顯眼。他撣了撣衣袖，道：“你倒還真不怕咱們被人認出來。”
“認出來怎麼了？隻要咱倆夠不要臉，就算那些百姓被你吓得都跑光了咱也不尴尬！”李瑤兮此時心情極佳，瑰麗天成的面容上滿是笑意。
“問題在于，我做不到你這麼自戀和無恥。”陳萍萍如實說道，似乎在闡述一個事實。
“行吧，既然你都說我自戀了，那本姑娘就在自戀一小下。”李瑤兮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然後道：“像本姑娘這種比仙女還漂亮的好容貌，真的是不被注意也難啊……”
聽了這話，陳萍萍若有所思地想：為什麼自己不過是生了場病，這女子就比之前更加自誇無限度了呢？
“我承認你确實是天下第一美人，但是你這番話确實是很自戀。”陳萍萍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回答道。
李瑤兮一手擡袖掩唇，笑得花枝亂顫，然後心情大好地推着輪椅融入人潮之中，徹底将老仆人選擇性地遺忘了。
能被陳萍萍這麼誇，她李瑤兮算是不枉此生，死也值了！
往來的遊人皆是衣着光鮮，道路兩旁酒樓與商鋪林立。行了不多時，便見道旁兩排極為整齊的柳樹，柳葉微揚，蒙絡搖綴，給人的視覺沖擊感頗為強烈。
清風徐徐，遠處的西湖卻是水波不興，隻是偶爾微微漾起，漣漪卻極緩極緩地散開，再次與淺碧色的湖水融為一體。
如往日一樣，今日的西湖，很是熱鬧。
湖畔停泊着數隻畫舫與小舟。
湖面上偏僻少人的一角，李瑤兮悠閑地側卧在舟首，一邊随手上下抛着腰間的一顆明珠，一邊側頭望着正劃動着雙槳的陳萍萍，埋怨道：“陳萍萍你會不會劃船啊？”
細細數來，他們在這船上待了得有将近十分鐘，卻仿佛一直在原地晃悠……
陳萍萍含笑注視着李瑤兮如星辰般明亮的杏眸，不疾不徐道：“明明是你說此地水天相映，想要多呆一會兒的。”就算是不會劃船，在李瑤兮面前也是要面不改色地裝裝樣子的。
“我來。”李瑤兮将那顆明珠重新收于袖中，作勢要搶陳萍萍手中的船槳。
陳萍萍聞言，趁着李瑤兮起身的工夫猛地加大了劃槳的力度，舟身也前後晃動着。李瑤兮腳下一個不穩，險些直接摔在船上。
“好啊你個陳萍萍，暗算本姑娘是吧？！”李瑤兮白皙的臉頰上如染了飛霞一般，玫瑰胭脂般浮在面龐上。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龐熱辣辣的，也不知是羞惱還是天熱的緣故。
她瞪了一眼抿唇微笑的陳萍萍，輕輕低下頭去，一隻手不住地扇着風，良久後說道：“今天可真熱。”
确實是很熱。慶國的天氣就是這般反複無常，令人摸不着頭腦。明明前幾天還是冷雨綿綿，今日的陽光卻是炙熱滾燙的，散發着一股獨屬于夏天的燥意。
陳萍萍畏寒，這種天氣對他來講隻能算是暖和，可向來怕熱的李瑤兮卻很不喜歡這種高溫的天氣。
“嗯，慶國入夏比較早，杭州更是炎熱。”陳萍萍回了一句。
“要是能吃上冰激淩就好了。”李瑤兮歎息道。
“葉小姐似乎提到過這個東西。”陳萍萍回憶道。
“是啊，那東西可是夏季必備啊！”李瑤兮明眸流轉，陶醉地說道。
陳萍萍不答話，隻是又開始劃船了。他劃着槳來到湖岸處，在湖上蕩開一道波紋。
小舟緩緩靠岸，本來坐在舟尾處的老仆人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情，連忙來到舟首。
陳萍萍在他耳邊輕聲吩咐了幾句，也不去理會八卦之火被勾起來的李瑤兮。老仆人輕輕行了個禮，然後下了小舟，登岸而去。
“怎麼？派老齊去暗殺啦？”李瑤兮帶着俏皮的調笑神色，戲谑道。
陳萍萍毫不留情地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道：“老齊要是會這些東西我還留着影子幹嘛？”
“唔……似乎很有道理。”李瑤兮慢慢說道。她閑得無聊，又掏出那顆明珠把玩起來。
老仆人在陳園做管家多年，辦事向來都是麻利的。不多時，李瑤兮便瞥見他從人群中向小舟這邊趕來，手中捧着碗什麼東西。
老仆人行至小舟前，自己先上了船，然後将手裡捧着的東西遞給了李瑤兮。
“冰碗！”李瑤兮又驚又喜，忍不住喚出聲來。她的眼眸晶亮無比，俏生生地望着陳萍萍，真似誤入凡塵的仙子一般。
“你說的那個'冰激淩'，就是類似這玩意兒吧？”陳萍萍問道。“這冰碗在街市上還是頗為常見的，你嘗嘗。”
李瑤兮小口小口地吃了幾口，眼睛笑成了兩彎月牙，含混不清地道：“能教我怎麼做麼？”
“陳園裡不少姑娘都會做的，回去我讓容兒教你。”陳萍萍說道。
“嗯。”李瑤兮輕輕回道，漆黑的雙眸仍然盯着陳萍萍。“喂，我發現你還是挺會讨女孩子歡心的……”
“我？”陳萍萍指了指自己，有些好笑地說道。“那你估計是世上唯一一個這麼覺得的。”
“沒準容兒她們都是這麼覺得的呢！”李瑤兮又舀了幾口冰碗，道。這冰碗甜絲絲的，入口便是一片沁人心肺的冰涼，在炎熱的天氣裡吃上一口，身上的毛孔仿佛都舒張開了一樣，說不出的舒服。
陳萍萍拾起船槳，又開始向湖心劃去。
湖光山色兩相和，遠方水天相接之處，隐隐可見幾艘畫舫。
李瑤兮和陳萍萍共坐于舟上，靜靜地劃着漿，靜靜地欣賞着眼前的景色。
李瑤兮蓦然從心底生出感歎來。歲月靜好，大抵就是如此個情形吧。
能與自己心悅之人泛舟西湖，已是難得之幸了。
發髻上長長的璎珞垂在耳邊，輕輕貼在臉上，卻并不覺得涼，仿佛那些珠玉都被太陽烤融了般。李瑤兮定定望向陳萍萍，吐出一句：“真好。”
确實很好。身處當下這般繁華地，溫柔鄉，自然是但願長醉不複醒了。
“再過些日子，咱們可能就要啟程返京。”沉默了許久的陳萍萍忽然開口。“我有一種預感，京都很快就要變天了。”
“是因為範閑那哥們兒，是不是？”李瑤兮俏皮地微微側頭，半開玩笑似地問道。
陳萍萍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疲倦了，說道：“他甫一進京，就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盯着。等我回去，自然也要看看他做得怎麼樣。”
“放心，我也有預感，他會做得很不錯的。”李瑤兮莞爾道。“身為仙女，總是要不定期地做做預言什麼的才對嘛！”
陳萍萍笑了笑，但李瑤兮可以察覺到他的心情似乎凝重了起來。
“阿瑤，不管以後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要去管，知道麼？”陳萍萍說道，聲音有些幹澀。
李瑤兮無言，可陳萍萍緊緊盯着她的眼睛，讓她幾乎無處遁形。
“好，好的，我知道。”她終究還是答道。“那你也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
“我當然是要活下去的。”陳萍萍仿佛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玩笑話一般，輕松地笑了起來。“這一點，你大可以将心放在肚子裡。”
“你說得對啊，未來的事，現在去考慮它又有何意義？”李瑤兮慵懶地打了個小小的哈欠，贊同道。“至于現在，咱們是不是可以想想中午去哪個酒樓吃飯？”
“随你，城内酒樓很多的。”
“那就行了。民以食為天，不管什麼時候，幹飯都排在第一位！”李瑤兮伸出一根手指頭，仿佛在講着什麼天大的道理。
金绯色的陽光盡數灑在她的身上，宛若聖光一般。陳萍萍有些看不真切她美得攝人魂魄的面容，但他能感受到李瑤兮臉上的笑意。
李瑤兮總是喜歡那樣明晃晃地沖着他笑，露出兩排整齊的貝齒來。每次看到這樣毫無防備的真誠笑容，陳萍萍的心情總會莫名地變好。記憶裡一年前那個紅衣快馬的小姑娘，此時就坐在自己身邊，同那日初雪時并無絲毫分别。
也許真的有那麼一瞬間，這個世間會洗去一切腥風血雨，隻餘春日裡桃花灼灼盛開時的粉紅色光華。
隻是桃花已謝，已經是慶曆四年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