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都是細雨綿綿,雨絲飄絮般綿軟無力地灑落着,絲毫沒有春末夏初交接之時的幹淨清爽,反倒令人有些厭煩,巴不得這連綿不斷的雨趕緊停下,不要妨礙了自己出門踏青賞景。
陳萍萍便趁着這個時節安安心心悶在宅子裡養病,雖然這所謂“養病”是李瑤兮和影子威逼的。
閑來無事,又無院務可以處理,陳萍萍就成了個無所事事閑人,成天待在屋裡看書,或是與李瑤兮下棋。
“陳萍萍!你就不能讓本姑娘赢一次?”在連續輸了兩天之後,李瑤兮咆哮道。
“誰說我沒讓着你了?”陳萍萍一臉無辜地擡頭道。“我也就用了平日的七成水平。”
“呵呵,很好的冷笑話。”
于是李瑤兮當即喚來影子又把陳萍萍按回了床上,美其名曰“風寒未愈,需要休息”。
陳萍萍這次一病便是數天,李瑤兮也寸步不離地照顧了他數天。
“哎,要不要聽故事?”某日陳萍萍靠在塌上休息時,李瑤兮問他。
“可以啊。”陳萍萍半閉着雙眼,道。
“唔……那我講一個《楚門的世界》吧……”
……
期間白念鸾來過一次,一見面就将幾包補品扔給了李瑤兮。
“給他的。”白念鸾簡短地說。
“謝謝導演!”李瑤兮笑靥如花,一聲“導演”喊得幹脆利落,仿佛一直都是如此。
“這些是給你的。”白念鸾遞了幾個做工精細的錦盒給李瑤兮,道。
李瑤兮打開錦盒一看,卻見裡面皆是各色钗環首飾,晶瑩璀璨,粲然生光。李瑤兮本就喜歡晶石首飾,此時更是歡喜,随手拿了枚血玉玫瑰佩系在腰畔,喜孜孜道:“我說咱倆剛認識多長時間你就對我這樣好,叫我以後怎麼報答你?”
白念鸾沒有正面回答這句話。她的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冷聲道:“你和陳萍萍不是也剛認識麼?我對你好自然有我的理由,你也不必深究。”
于是李瑤兮也就不再問了,隻是默默開始留意白念鸾的喜好。
“出去走走?”李瑤兮主動提議道。“天天在屋子裡悶着,可把我悶壞了!”
兩人各撐了一把油紙傘,踏着細密的雨絲走進後園。此時春紅将謝,又逢數場涼雨,那些單薄的花瓣已經所剩無幾。後園幾株本是一樹繁花的海棠此時寂寥地立在雨中,花瓣因雨珠的拍砸而紛紛落下。一時間雨腳如麻,滿地殘紅,竟是有些凄涼。
白念鸾信手拈起幾片花瓣,将零落入泥的落花悉數攏于懷中,半晌才狀作無意道:“要論海棠,你們這兒的還差了些。”
李瑤兮心中一動,瞟了一眼白念鸾衣角處繡着的幾朵不明顯的海棠花,問道:“你喜歡海棠?”
“嗯?”
“我看你衣服上老是繡着海棠花。”李瑤兮也随手拾起幾片花瓣,道。
白念鸾“嗯”了一聲,道:“觀察得挺仔細。”
“我這個人,本來就喜歡穿衣打扮嘛!”李瑤兮嘻嘻笑着,打趣道:“導演你說說你,天天打扮得這麼樸素,這一襲白衣是要去演貞子麼……”
“我對打扮自己又不感興趣。”白念鸾看起來确實是興緻缺缺,道。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李瑤兮不禁好奇。
“拍戲。”
“還有呢?”
“沒了。”
李瑤兮歎息道:“那你的生活還真是挺沒意思,不像我,每天都過得大起大落。”
她搖搖頭,卻見白念鸾複又将花瓣兒随意灑于樹下一塊青石上,忙道:“導演你這是要來個黛玉葬花2.0啊?機位還沒好呢!”
有時候她覺得,她和白念鸾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像個捧哏的。她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她與白念鸾有心靈上的感應一般,總是能第一時間洞悉對方的所思所想。
這就叫默契,雖然李瑤兮并不知道這默契來自何處。
白念鸾的神色卻有些寥落,淡淡道:“我隻是覺得,化作春泥更護花,也挺好。”
“導演,你真的越來越深奧了,總感覺你語有深意啊。”李瑤兮若有所思地點頭道。
白念鸾隻是有些生硬地笑笑,道:“如果你沒有來慶國,真的會是一個很好的演員。”
“誰讓我遇見了陳萍萍呢?”李瑤兮幸福地慨歎道。“過幾日我們就要去城裡玩了呢!”
于是白念鸾不再多言,似乎有些厭倦了,隻是在臨走前淡淡說了一句:“于我而言,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她似乎總是這樣突兀地出現,然後又突兀地離去,像一縷不留任何眷戀的風一般,漠然地來了又走。那片不染絲毫雜質的雪白衣角像極了臘月裡寒冷入骨的霜,任誰見了也覺無情。
那包補品李瑤兮交給了老仆人,當晚就熬好為陳萍萍端了過去。隻不過在進屋前李瑤兮接過了老仆人手中的碗,思慮再三,終究還是狠了狠心将一枚銀針探入其中。
凡是事關陳萍萍,李瑤兮都絲毫不敢疏忽。
她自然相信白念鸾,可是這個古怪的女子出現得太過突兀,她們相處的時間也還尚短。李瑤兮甯願多一絲懷疑,也不願因為自己的大意而害了陳萍萍。
銀針并未變色。
李瑤兮調皮地笑了笑,放下心來,心想下次自己是不是應該寫個好點的劇本送給白念鸾,補償一下她呢?
如此過了幾日,終于守得雲開,晴空一碧如洗。天朗氣清,偶見鴻雁高飛。
李瑤兮起了個大早,着意打扮了一番。望着窗外如一汪上好碧玉般的天空,心道這老天終于是開了眼,沒有破壞她和陳萍萍的杭州之旅。
陳萍萍進來時,李瑤兮正對鏡绾發。自從來了慶國,李瑤兮就學會了自己绾發髻,雖然她承認自己及腰的頭發确實梳起來挺費勁的。
绾好了一個迎春髻,李瑤兮從鏡中望見進屋的陳萍萍,頓時站起身來,拎着裙擺轉了兩圈,道:“萍萍,趕緊誇本姑娘好看!”
她今日穿了一件粉霞錦授藕絲羅裳,另佩了白念鸾贈予的血玉玫瑰佩,那明豔的顔色仿佛凝結的血珠一般,無比晶瑩剔透。
陳萍萍隻是和藹地笑笑,道:“你還是喜歡亮麗的顔色。”
“本姑娘方當韶齡貌美如花,自然要穿點鮮豔的衣服啦!”李瑤兮從首飾匣子裡揀了支芙蓉石滴珠簪插在鬓間,靈動地笑道。
陳萍萍瞥了一眼李瑤兮琳琅滿目的首飾盒子,随意翻了翻,不禁搖頭道:“你看看你,這些首飾裡有多少是不合規制的。”
用的都是肯定句……
李瑤兮也不以為意,一點身為女子的矜持也無,一手抓着陳萍萍的胳膊道:“反正宮裡那些娘娘也不是吃飽了撐的,沒時間管這些。至于皇帝嘛……他要是還有功夫管我戴什麼首飾,那我覺得咱們真的要考慮換一個統治者了。”
這話說得極為大逆不道,就連陳萍萍也闆起了臉,斥道:“胡鬧台!就沖你這一句話,鑒察院也保不了你。”
“哎呀呀,反正這屋裡就咱倆,偶爾犯點殺頭之罪也不要緊啦!”李瑤兮咧着嘴笑道。“我又不是傻子,這種話自然不會到外面說去。”
陳萍萍點了下李瑤兮秀挺的瓊鼻,惱怒道:“私下也不行!陛下豈是咱們能議論的?”話雖如此,他内心卻冷笑了兩聲,心想眼前的少女還真是與小葉子如出一轍。
李瑤兮臨鏡執着胭脂筆,細細在眉心處勾勒出桃花紋樣,宛若眉間落了朵桃花般。
陳萍萍用手指輕輕點着梳妝台,問道:“好了沒有?要是再不走可就真的到了晌午了。”
“走吧!”李瑤兮站起身來,推着輪椅徐徐走出屋子,走進外面明媚的日光中。
待到上了馬車,李瑤兮忽然想起了什麼,直截了當地問道:“萍萍,你真的忠于皇帝嗎?”
正閉着眼睛假寐的陳萍萍緩緩睜開眼,許久之後才顯得極為認真地回答道:“我忠于慶國,忠于陛下。當然了,這也是忠于我自己。”
李瑤兮聽得有些糊塗,半晌才試探道:“是忠于那把椅子,還是椅子上坐着的那個人?”
“這二者并沒有什麼區别。”陳萍萍答道,輕輕别過臉去,手指依然有意無意地叩着輪椅扶手,發出如空心的竹子一般的聲音。
李瑤兮不再追問,隻是極其自然地轉換了話題。
某些事可能是眼前這個老人一輩子都要埋在心底的。既然如此,自己為何還要想辦法挖出來呢?